鏡·辟天 十七、哀塔女祭

蘇摩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正是如怒潮般的歡呼聲。

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金帳頂上蟠龍的紋章,在碧水中微微搖曳,天光水光從頭頂籠罩下來,身周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碧綠水色——自己這是在哪裏?那一瞬,有微微的恍惚,然而很快便重新凝定了神智。

外面不絕於耳的歡呼聲告訴他:這裏,應該是鏡湖底下的復國軍大營。

他從未居住過的水底的世界,屬於鮫人的世界。

他獨自醒來,金帳空無一人,只覺得身體如淩遲般的痛楚,一寸寸都似在裂開。蘇摩試著動了動手臂,想坐起身來,卻發現整個身體都在不停流血,竟然完全不聽使喚。他嘗試了幾次,眼神逐漸變得憤怒,不顧一切地掙紮。

然而,越是掙紮,血流得越快,染得身周的碧水一片血紅。

最終,他頹然躺下,放棄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耳邊潮水般洶湧著同族的歡呼——回歸碧海,粉碎桎梏,重返藍天碧海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樣壯麗而充滿希翼的誓言。他靜默地躺著,仰望著金帳頂上的紋章,忽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對於外面這些狂喜的族人而言,身為海皇的他、仿佛卻只是個漠然旁觀的外人。

曾經一度,心裏也不是沒有過尋找故園的念頭,以至於在離開雲荒的百年裏,他曾踏足七海,遠訪碧落海上璇璣列島。

然而,在那片已然荒蕪的廢墟上,他什麽也沒有找到。

那場染紅整個碧落海的滅族戰爭毀滅了一切。隔了七千年,四周的海面上依然還有血的腥味,血海中誕生了妖魔,在黑夜裏興風作浪,吞噬所有一切靠近的生物,令此處變成了妖魔雲集、邪獸出沒的海域,被稱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航線也早已廢棄,千年無人經過。

他在廢墟上靜默地坐了三天三夜,看著日月從頭頂升起又落下,海風呼嘯如泣,潮汐來去如歌,只覺的心裏一片荒涼。

他是生於葉城東市的奴隸,自小就不曾見過大海,和所有鮫人一樣,只在夢中反復的憧憬著自己的故國和家園——然而,等到他付出那麽大的代價贏得“自由”之後,孤身遠赴海外尋找故國,然而尋回的、卻只是這樣夢魘般的景象。

這,是不是上天對他背棄一切、出賣一切的報應?

——那一夜,碧落海寂靜無聲。只有高空的冷月和空茫的大海、看見了那個伏倒在廢墟上痛哭的鮫人。

第二日,他便決然離開了璇璣列島,直奔中州而去,開始了長達百年的修行過程。在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再回頭——也許對他而言,任何事、任何人,在破碎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會在心裏竭盡全力的去抹煞對方存在過的痕跡。如同他曾經刻意遺忘白塔頂上那一段往事一樣,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在心裏抹去了“故國“這兩個字。

金帳外,歡呼聲還在繼續,一浪高過一浪,承載著千年來多少夢想、渴盼和掙紮。他知道族人們是懷著怎樣的熱切和狂喜迎接龍神的歸來、海皇的復生,期待著重返碧落海、重建故園的那一天。

在萬眾的歡呼聲裏,他只是默默舉起了手,看著手心那個金色的五芒星符咒。雖然術法已經完成,那個符咒還在閃著微弱的光——他只是靜默地看著,眼神微微變化。

幸虧事先做了這個準備……在神廟裏,當蘇諾被魔召喚出來,他以為那會是同歸於盡的結局,如今看來,卻竟還是苟延殘喘地活下來了麽?他帶著一種挫敗感看著掌心那個符咒——另一個金色的五芒星,此刻應該在另一片潔白的衣袂上悄然閃動著吧?那個人應該一切安好,此刻已經平安回歸於無色城了吧。

血從他的手上無止境地滲出,將周圍的水染成一片淡淡的血霧。

蘇摩嘴角露出一絲冷冷的譏誚——看哪……這個身體是多麽脆弱,居然已經到了連用“縮時”之術都無法愈合的地步了!離開徹底的崩潰毀壞,又還能有多遠呢?

他回手撫著碎裂的胸口,傷口裏透出的黑色光芒穿過他的指間。

“阿諾,”他忽然笑了起來,對身體裏的某個人低語,“一起死吧。”

仿佛回應他的低語,身體裏那種蟄伏的力量也起了波動,仿佛垂死掙紮,一道裂痕喀喇延展,他的軀體開始分裂成兩半。

然而就在這樣存亡的關頭,水流忽然起了變化,金帳的垂簾霍然掀起,一道金光飛掠而入,將他幾近潰朽的身體重新纏繞!金色的巨龍托起了蘇摩的身體,回頭吐出了一顆靈珠。那顆青色的珠子仿佛是活的,在水裏上下自動的翻飛,從他傷口上掠過。到珠光到處,身體上的傷便開始漸漸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