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辟天 三、入城

樓上幾層都是雅座和包房,迷樓般重疊曲折,住著無數位美麗的鮫人,個個身價高昂,一笑千金——隨便挑出一個來,葉城的巨賈一夜揮霍在她身上的金錢,都可以讓西荒那些貧寒的牧民過上一輩子。

蘇摩穿過了那些鶯啼燕叱珠圍翠繞,踏著樓梯,一層層向上。

這座葉城最奢華的女伎館金碧輝煌,富麗奢侈得如同天國樂園,甚至連樓梯都是用碧落海深處打撈出的沉香木做成,每一步踏上都帶出喑啞的響聲和細微的香氣,糜爛而甜美——仿佛踏上的是銷金窟的黃金路。

但是,極少有人知道這裏其實是“海魂川”的最初和最後一個驛站!

多年來,復國軍通過這個最隱蔽的驛站,將那些逃脫的鮫人奴隸從東西兩市解救出來,送回鏡湖下的大營,讓那些恢復了自由的奴隸拿起武器,成為為復國而戰的戰士。而他自己,當年也先是被西市裏海國館轉賣給了集珠坊,在刺瞎雙眼後輾轉了數年,經歷過諸多困苦,最終被青王無意中遇見,買了入府,成為權謀中的一顆棋子。

每踏上一步,他眼裏的黑暗就更深一分——

這個地方就如海國館一樣,有著他再也不想回顧的昨日種種。那樣的陰暗惡毒,那樣的苦痛恥辱,甚至比白塔頂上那段歲月更讓人不堪回首。

那是無可抹煞的、肮臟的烙印。

而他正在一步步地走近昔年那個肮臟黑暗的自己。

根本不用人帶領,他熟門熟路地走到了樓梯的最頂端,停下來看著眼前有些斑駁凹凸的墻壁,然後伸出手,輕輕敲擊了一下倒數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來雕刻著蓮花,在那一擊之下,那朵合攏的蓮花盛開了,打開的木雕花瓣內,居然有一個純金的蓮心。

蘇摩扭下了那個純金蓮心,按到了墻壁上某處。奇跡般地,蓮心每一顆蓮子的凹凸都和斑駁的墻壁紋絲密合——無聲無息地,那扇秘密小門打開了。

那是海魂川的最初一站和最後一站,無數鮫人用生命締造的自由之路。

小門背後,隱藏著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巨大的密室內一片黑暗,只點著一支小小的白色蠟燭。蠟燭下,靜靜伏著一個人影。

那個人匍匐在黑暗最深處,露出的所有肌膚:臉頰、脖子、手腳上都纏著繃帶,胸口急促起伏,發出沉悶而微弱的呼吸,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藻一樣垂落到地上。然而她還是清醒的——在蘇摩推開門的刹那,她擡起了頭,眼裏有震驚和戒備的神色。

在下一個瞬間,她已經不在原地,只余那支蠟燭滾落在地上,焰劇烈地搖動。

“誰?”那個全身裹著綁帶的女人忽地動了,以驚人的速度抓著那個銀燭台退到了暗影裏,冷冷喝問。拔去了蠟燭的燭台露出尖利的刺,在火光裏發出銳利的光——那個女人喘息,眼睛裏透露出殺氣和敵意,仿佛一只被逼到絕境的獸類。

——既便對方是和她一樣的鮫人。

“你最好別動。你身上的傷,已經不足以讓你再做一次這樣的移動了。”蘇摩只是靜默地看著她,緩緩走了過去,毫不顧忌她手上的利器。那個女子試圖格擊,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果然已經無法再次移動。

“放下吧,是湄娘通知我來看你的,”他一直走過來,俯身接觸到她的手腕,“——不,應該說,令你有機會可以覲見我。”

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從容地從她手中拿走了那個燭台,從地上撿起那支熄滅的白蠟燭,重新插上,放到了桌上。

然後,只是輕微一吹,那熄滅的火焰便憑空再度燃起!

“復國軍暗部的隊長,湘。”他轉頭看著她,叫出她的名字,“我已知道你的事。”

那個女子全身劇烈地顫了一下,眼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他、他是誰?她用力睜開眼睛,用模糊的視線怔怔望著眼前這個同族——黯淡的燭光掩不住逼人而來的淩厲氣質,神一樣的容光似乎可以把這個暗室照亮。

在她審視地看向他時,對方忽然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將衣襟從肩頭拉下——赤裸的背部線條優雅而強悍,然而玉石般光潔的肌膚上,卻赫然有大片詭異的黑色,仿佛從骨中透出,糾纏飛揚,覆蓋了整個背部,看上去,隱隱竟是一條騰龍的形狀——仿佛那條蟄伏在他血脈裏的真龍已經破膚而出,騰上九天而去。

龍圖騰!——這、這個人……難道就是……就是……

湘劇烈地喘息著,那顆在腐爛身體裏漸漸沉寂的心忽然瘋了一樣跳動起來,撐起身子來,伸手去抓他垂落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