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龍戰 一、 星之隕

滄流歷九十一年六月初三的晚上,一道雪亮的光芒劃過了天空。

那是一顆白色的流星,大而無芒,仿佛一團飄忽柔和的影子,從西方的廣漠上空墜落。一路拖出了長長的軌跡,悄然劃過閃著渺茫光芒的寬闊的鏡湖,掠過伽藍白塔頂端的神殿,最後墜落在北方盡頭的九嶷山背後。

觀星台上璣衡下,燭光如海,其中有一支忽然無風自滅。

伽藍白塔神殿的八重門背後,一雙眼睛閃爍了一下,旋即黯淡。黑暗中一個含糊的聲音低低發出了幾個音節,似乎簡短地陳述了某個事實。然而那幾個外人無從得知含義的音節,卻讓剛進入神殿的巫真雲燭脫口低呼,匍匐在地。

“那顆一直壓制著破軍光輝的星辰,終於墜落了。”

——方才那一刹,智者大人是這麽說的。

她知道智者口中的“破軍”,是指代此刻正在北荒執行絕密任務的弟弟雲煥。然而,她不知道智者所說的墜落星辰,是不是她多年來一直在默默觀望的那顆“虛無”和“靜止”的暗星?

十六年來的與世隔絕,卻不能阻擋她每夜於萬丈白塔之巔眺望星空,為親人長夜祈禱。

她一直認得和弟妹宿命對應的那兩顆星辰,也留意著牽制它們的輔星。每一夜,她都看到一顆黯淡的星辰懸於正北。那顆星沒有光芒,不會移動,有一瞬她甚至以為那是一顆已經湮滅的星辰留下的幻影。然而,正是這顆星、一直壓制著破軍的光芒。她長久地守望,看著夜空中破軍旁邊那顆寂滅不動的暗星,無數次地猜測過那顆星辰照耀的又是什麽樣的人。

今夜,不祥之星螢惑現於北方——其南為丈夫喪,其北為女子喪——那麽,今夜對應流星而死去的,應該是一位女子。

她甚至不知道弟弟生命中何時出現了這樣重要的女子。

她也無法推算這顆星辰若墜落,破軍的流程又會如何?弟弟將從砂之國找回如意珠並順利返回帝都,還是又將面臨著一場失利?

前日,幼妹雲焰在服侍智者大人開水鏡的時候,不知何故忽然間觸怒了智者,被褫奪了頭銜趕下伽藍白塔,十大門閥中一些宿敵已是暗中蠢蠢欲動——如果二弟此次在砂之國沒有完成任務,那麽整個雲家就岌岌可危了吧?

“在西方的盡頭,他正在渡過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智者大人的再一句含糊低語,打斷了她此刻千頭萬緒的種種假設。

“啊?!”雲燭大驚,然而十幾年的沉默讓她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她只能發出同樣含糊的語聲。急切地表達著自己的意願。

“你想求我救你弟弟,是麽?”黑暗中的語調不徐不緩,卻毫無溫度,“你弟弟很有意思,我會一直看著破軍的。但我不救他……也沒有人能夠救他。但我答應你:如果他這次在西域能夠救回自己,那麽他回到伽藍城後,我或許可以幫他渡過下一次的危機。”

什麽?巫真雲燭驚疑不定地擡起頭,在黑暗中茫然前視——智者大人這番話,又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我前幾日開水鏡,看到的是什麽嗎?”智者大人在黑夜裏笑起來了,聲音含糊而混沌,仿佛一團化不開的黑,“空海之盟已經成立了。我看到了雲荒命運轉折的那一刹那……真是有意思……讓我們繼續看下去吧。”

巫真震驚地睜大了眼睛:空海之盟?智者大人是說,空桑和海國結下了盟約?發生了這樣重大的事情,智者卻居然一直不曾告知十巫中的任何一位麽?

雲焰觸怒智者,難道就是因為此事?

“是的,你妹妹她太自以為是了……”果然,她的所有想法都被洞悉,黑暗中那個含糊的聲音裏帶了低低的冷笑,“在我面前,她也敢自以為是!還想將天機泄露給十巫,幹預雲荒的命運……不是一個合格的守望者啊……你,應該比她聰明吧?”

“啊……”喉中發出了驚悚的低呼,巫真雲燭叩首於地,不敢擡頭。

“我,曾以為雲荒在失衡後已經無可救藥了。不想這片失去了‘護’之力量的殺戮之原,自身也有調和的力量……”黑暗裏那個聲音仿佛有悠長的回音,意味深長,“雲燭,我們一起來看著這天地吧……直到最後一顆星辰墜落。”

白光從遙遠的西方迢迢而來,向著這一片彌漫著冥氣的山巒墜落。

九嶷山幽冥路的盡頭,一道倒流的瀑布橫亙在那裏,仿佛一堵隔斷陰陽兩界的巨大墻壁。那自下而上洶湧流動的蒼黃色之水來自蒼梧之淵,沿著幽冥路一路向高處奔流,匯集了夢魘森林和雲夢澤的妖氣和怨氣,浸透了空桑王陵的死意和冥色,最後在九嶷山頂卷地而起,匯成了巨大的瀑布,倒流著消失在天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