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六 第八章 禪院之戰

凈念禪院靜得不合常理,這好應是晚課的時間,剛才還敲起晚課的鐘聲,為何不但沒有蔔蔔作響的木魚聲?更沒有和尚頌經禪唱?似乎全寺的出家人一下子全消失掉。

明月取代夕陽,升上灰藍的夜空,遍地滿蓋積雪的廣場,銀裝素裹的重重寺院、佛塔鐘樓,溫柔地反映著金黃的月色。

在這白雪和月色澤融為一的動人天地裏,寧道奇的聲音從銅殿的方向遙傳過來,不用吐氣揚聲,卻字字清晰地在寇仲耳鼓響起,仿似被譽為中原第一人,三大宗師之一的蓋代高手寧道奇,正在他耳邊呢喃細語道:“我多麽希望宋兄今夜來是找我喝酒談心,分享對生命的體會。只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任我們沉淪顛倒,機心存於胸臆。今中原大禍迫於眉睫,累得我這早忘年月、樂不知返的大傻瓜,不得不厚顏請宋兄來指點兩手天刀,卻沒計較過自己是否消受得起,請宋兄至緊要手下留情。”

寇仲心中湧起無法控制的崇慕之情,寧道奇此番說話充分表現出了道門大宗師的身份氣魄,並不諱言自己暗存機心,憑此破壞宋缺出師嶺南的計劃,且不說廢話,以最謙虛的方式,向宋缺正面宣戰。

宋缺只要有任何錯失,致乎答錯一句話,也可成今夜致敗的因素。

高手相爭,不容有失,即使只是毫厘之差。

宋缺兩手負後,朝銅殿方向油然漫步,啞然失笑道:“道兄的話真有意思,令我宋缺大感不虛此行。道兄謙虛自守的心法,已臻渾然忘我的境界,深得道門致虛守靜之旨。宋缺領教啦!”

寇仲心神劇震,宋缺的說話,就像他的刀般攝人,淡淡幾句話,顯示出他對寧道奇看通看透,證明他正處於巔峰的境界,梵清惠對他再沒有影響力。宋缺怎能辦得到?

得刀後然後忘刀。

苦思後是忘念。

從梁都到這裏來,對宋缺來說,正是最高層次、翻天覆地的一趟刀道修行,得刀後然後忘刀,瞧著宋缺雄偉的背影,他清楚感覺負在他身上強大至沒有人能改移的信心。沒有勝,沒有敗,兩者均不存在他的腦海內。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天刀。

寧道奇欣然道:“宋兄太擡舉我哩!我從不喜老子的認真,只好莊周的恢奇,更愛他入世而出世,順應自然之道。否則今夜就不用在這裏丟人現眼。”

兩人對話處處機鋒,內中深含玄理,寇仲更曉得自宋缺踏入山門,兩人已交上手。

宋缺訝道:“原來道兄所求的是泯視生死壽夭、成敗得失、是非毀譽,超脫一切欲好,視天地萬物與己為一體,不知有我或非我的‘至人’,逍遙自在,那我宋缺的嘮嘮叨叨,定是不堪入道兄法耳。”

宋缺之話看似恭維,事實上卻指出寧道奇今次卷入爭霸天下的大漩渦,到胸存機心,有違莊周超脫一切之旨。只要寧道奇道心不夠堅定,由此對自己生疑,此心靈和精神上的破綻,可令他必敗無疑。

打開始善攻的宋缺已是著著進迫,而寧道奇則以退為進,以柔制剛。

寇仲隨在宋缺身後,經過鐘樓,終抵禪院核心處銅殿所在圍以白石雕欄的平台廣場。於白石廣場正中心處的騎金毛獅文殊菩薩像前,寧道奇拈須笑道:“後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終。故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驗,此自然之道也。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道有體有用,體者元氣之不動,用者元氣運於天地間。所以物極必反,福兮禍所寄,禍兮福之倚。老子主無為,莊子主自然,非是教人不事創造求成,否則何來老子五千精妙、莊周寓言?只是創造卻不占有,成功而不自居。宋兄以為然否?”

寧道奇風采如昔,五縷長須隨風輕拂,峨冠博帶,身披錦袍,隱帶與世無爭的天真眼神,正一眨不眨瞧著宋缺,似沒覺察到寇仲的存在。四周院落不見半點燈火,不覺任何人蹤。

寇仲知機的在白石雕欄外止步,不願自己的存在影響兩人的戰果。寧道奇只要心神稍分,宋缺必趁虛而入,直至寧道奇落敗身亡。

寧道奇左右後側是陪侍文殊菩薩的藥師、釋迦塑像,而平均分布白石平台四方的五百銅羅漢,則像諸天神佛降臨凡塵,默默為這中土武林百年來最影響深遠、驚天動地的一戰默作見證。

文殊佛龕前的大香爐,燃起檀香,香氣彌漫,為即將來臨的決戰倍添神秘和超塵絕俗的氣氛。

宋缺從容自若的步上白石台階,踏足平台,直抵寧道奇前兩丈許處,淡淡道:“道兄從自身的生死,體會到天地的終始,自然之道,從而超脫生死終始,令宋缺想起莊周內篇逍遙遊中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裏,絕雲氣,負青天的巨鵬神鳥。宋缺雖欠此來回天極地終之能,但縱躍於枝丫之間,亦感自由自在任我縱橫之樂,道兄又以為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