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戰書(第5/5頁)

木人背上以利器刻了“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十個蠅頭小字。

“戰書”終於送到浪翻雲手上。

浪翻雲目不轉睛看著那全憑龐斑對他的想象而雕出來的,但卻又神肖非常的木人,幽深的眼睛閃爍著懾人的異采。

天地有若停止了運轉,時間煞止了腳步。

木人雖沒有眼珠,但觀者卻總覺木人全神貫注在斜指前方的劍鋒上,而更奇怪的是,這木人只是隨隨便便的手持著劍,但卻能教人感到全無方法去捉摸劍勢的變化。

方夜羽的心神亦全給龐斑親制的浪翻雲木像完全吸引了過去。龐斑離開高崖後,使人送了這小包裏給他,著他送給浪翻雲,直到這刻見到浪翻雲之前,他從沒動過拆開裏布一看的念頭,因為他要將拆看這戰書的權利,留給浪翻雲,假若他連龐斑心意也不明白,龐斑早逐他出師門了。

浪翻雲坐。

方夜羽站。

但兩人的目光卻沒有片刻能離開那木人。

木體布滿削劈之痕,幹凈利落,造成使人心神顫震的豐富肌理線條,就若天地渾沌初開般鬼斧神功,妙若天成。

浪翻雲一聲低吟,閉起了眼睛,但方夜羽卻知道木人的余象,定仍纏繞在浪翻雲的眼內。

浪翻雲雙目再睜,射出前所未有的精芒,緩緩道:“龐斑是否無情之人。否則怎能將如此深情,貫注在這個木人內?正如若非局外之人,怎能看清楚局內之事?”

方夜羽微微一愕,浪翻雲這個對龐斑的評語,看似矛盾,其實內中含蘊著至理,就像你對一個人愈熟悉,知之愈深、愛之愈切,便愈難作出客觀的判斷,父母對子女的劣行睜目如盲,便是這身在局內的影響所作祟。

浪翻雲並不真的想從方夜羽身上得出答案,淡淡一笑道:“告訴龐斑,浪某還是第一次因看一件東西而忘了喝酒,第一次因看一件東西卻像喝了很多絕世佳釀。”

方夜羽躬身道:“我將會一字不漏轉述與師尊知道。”

浪翻雲伸出指尖,沿著木人後腦的刀痕,跨過了頸項間的凹位,來到弓挺的背脊上,柔聲道:“後腦和背脊的刀痕,有若流水之不斷,外看是兩刀,其實卻是一刀,而且定是將這朽木變成這包含了至道的木人第一刀。”

方夜羽雙腿一軟,差點跪了下來。

他能被龐斑選為徒弟,天資之高,頗難作第二人想。所以浪翻雲寥寥數語,便使他看出浪翻雲眼力之高,已到了超凡脫俗的境界,故能從一個木人裏,“翻”出了“千言萬語”來,更勝看一本厚達千頁的戰書。

浪翻雲收回纖長修美的手,心滿意足地長長嘆道:“龐斑啊龐斑!知我者莫若你,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他的語音逐漸轉細,但近乎痛苦般的期待之情,卻愈轉愈濃,愈轉愈烈。

方夜羽不由熱淚盈眶。

他終於完全地明白了龐斑和浪翻雲這兩人,為何能繼百年前的傳鷹、令東來、蒙赤行、八師巴等蓋代宗師後,成為這百年來江湖上最無可爭議的頂級人物。

只有他們那種胸襟氣魄、超脫成敗生死的氣度,才能使他們並立於武道的巔峰。

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夜。

這十個細小的字靜靜地被木人的厚背背負著,但代表的卻是自傳鷹和蒙赤行百年前決戰長街後,最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

戰書現已送達。

浪翻雲忽地哈哈一笑道:“物尚往來,我既已喝了他送來的‘絕世佳釀’,總有十天八天醉得不省人事,暫時要這竹籮也沒有用,夜羽你便給我帶回去送給龐兄,看他有沒有用得著的地方?”

方夜羽躬身道:“夜羽僅代表師尊多謝大俠!”浪翻雲沉默不語。方夜羽知他有逐客的意思,緩緩退後,來到竹籮旁,小心翼翼捧起竹籮,直退至門旁,恭謹地道:“浪大俠還有什麽吩咐?”

浪翻雲深深望向他,眼中湧起斬之不斷的感情,淡然道:“告訴令師,八月十五月滿攔江之時,浪翻雲必到!”

方夜羽想說話,但話哽在喉嚨處,卻沒法說出口來。

浪翻雲微微一笑,舉措輕彈,桌上的油燈隨指風而滅,大小兩個浪翻雲同時沒入屋內的暗黑裏。

忽爾裏方夜羽發覺自己實在分不清楚木雕的浪翻雲,和真正的浪翻雲,誰才“真”一點。

他無言地退出門外。

輕輕掩上了木門。

頂起竹籮,往回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