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秦淮戰雲

風帆駛離烏衣巷,沿秦淮河向淮月樓駛去。王弘和扮作他隨從的劉裕,立在船首處,均聚精會神留意河區的情況。說到底,兩人都不知幹歸會采何種手段進行刺殺,一切純屬猜測。

劉裕有感而發道:“沒有了紀千千的秦淮河,建康是否大為遜色呢?”

王弘以帶點擔心的語氣道:“只聽劉兄問這句話,便曉得劉兄不明白我們。”

劉裕大訝道:“這和是否明白你們有什麽關系呢?”

王弘道:“當然大有關系,我們建康子弟,最大的本領就是玩世不恭,沒有什麽事情是不可以接受的,大至改朝換代,小如紀千千離建康而去,我們總可以找到寄情之法。最重要是我們能保持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害怕孫恩、顧忌劉牢之,卻不怕桓玄,因為桓玄與我們是同類的人。”

稍頓續道:“坦白說!以前我也是這種人,到慘敗在焦烈武手上,才憬然醒覺過來,否則我仍會在回建康後,繼續縱情放任、醉生夢死的生活,那確是令人容易投入和沉溺的方式,說是逃避現實也好,不滿現狀也行,反正這樣生活才不會有煩惱。”

劉裕心神一震,暗忖自己的確不明白建康的高門子弟。只好虛心求教道:“王兄可否就這方面指點我呢?”

王弘沉吟片晌,道:“只要你明白清談是什麽一回事,便可以清楚掌握我們士族的心態。首先是自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士大夫既不滿現實社會,偏又無能改變,更看破人世間種種醜惡諸事,矛盾就是這般形成的。至我大晉偏安江左,屢次北伐均無功而回,國業已到令人絕望的地步,我們只能夠從精神上找尋出路,在心靈上或行為上希冀得到自由和解脫。清談便是循老莊和佛門的思想找到歸宿,離開殘酷的現實,藉談論各自領悟來的觀點,剖析妙理,以寄托精神。”

劉裕聽得一知半解,搖頭道:“我仍不太明白。”

王弘微笑道:“劉兄因未曾參加過我們的清談宴會,所以沒法憑我幾句話了解個中妙況。過了今晚,劉兄會有新的體會。”

劉裕駭然道:“今晚如果真的是一個清談的聚會,教我如何去應付?”

王弘道:“今晚絕不是一個為清談而設的宴會,可是清談已成了我們士人生活的一部分,任何聚會也會在不自覺下充滿清談的氣氛。不過我深信以劉兄的智計見識,必另有一套應付的方法。”

劉裕本對清談沒有半點興趣,但為了在即將來臨的宴會上不那麽窩囊,只好多問幾句,增加對清談的認識。道:“王兄剛才說及清談的源起,似是意尚未荊對嗎?”

王弘點頭道:“對!清談之所以能成氣候,還有其它的原因。清談又叫玄談,因為清談離不開‘三玄’。”

劉裕開始感到腦瓜發漲,他雖因清談之風盛行而略有所聞,到底不是讀書人,故一竅不通,苦笑道:“什麽是‘三玄’?”

王弘解釋道:“‘三玄’就是《老子》、《莊子》和《周易》,合稱‘三玄’。這種風氣始於曹魏正始年間,以朝中名士何晏、王弼為首,人稱‘正始玄風’。其實這是十人對傳統儒家經學的一個反動,因厭倦了傳統僵化了的道德觀和禮教的束縛,改而仰慕老莊一切任乎自然的思想,於是由此玄虛的言論,進而對放誕的行為也不以為非,最重要是品高心潔,至於能否救國濟民,再不是他們關心的事。”

劉裕訝道:“就如此談玄說理,便可以歡娛整夜嗎?”

王弘欣然道:“沒試過清談的人,是很難明白個中妙趣。清談一開始,大家便攜手進入了另一境界,把冷酷的現實拋往九天雲外,現實對清談者再沒有任何關系和影響,更不受任何禮教的束縛,大家放誕不羈、縱情酒樂,有些人更服食五石散,通過種種手段,達到自由自在的忘憂境界。清談虛無之極,但也風雅之極。”

劉裕審視著他道:“王兄似乎非常享受清談之樂。”

王弘頹然道:“說不享受是騙你的。不過我也知道這是飲鴆止渴,偏是別無他法,也許這算是自覺保命的最佳辦法。所謂棒打出頭鳥,你看所有想在現實裏有一番作為的名士,有哪個是有好下場的?包括安公和玄帥在內。王恭和王國寶就更不用說了。現在你該比較明白我們,除非在非常特殊的形勢裏,建康高門將一如既往的袖手旁觀,不願放棄他們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對現實情況根本缺乏面對的勇氣。幸而現在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情況,如果讓孫恩攻入建康,南方本土豪門的積怨會泛濫成災,將僑寓世族徹底毀掉,我們正在害怕,渴望有救星,而劉兄現在已成了我們其中的一個選擇。”

劉裕淡淡道:“另一個選擇是否桓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