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漫長一夜

龍鷹於初更時分返抵日安舍,甫進院門嗅到沈香雪的氣息,察覺到她在廳堂裏。

兩盞六角燈籠懸在大門兩旁,照亮了登階之路,在西北風裏搖搖晃晃,光移影動,於今夜的特殊氣氛下,帶著說不出來的詭異。

台勒虛雲說得對,外在的天地,由內在的心境決定,於仍不知今晚發生如何可怕的事之際,剩是對未知的恐懼,足令他沒法以平常的心境度此漫漫長夜。

龍鷹自問是幸運的,直至舉派逃亡的一刻,他保持著童稚的無憂無慮,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光景,從不多想明天的事。當開始動身逃亡,他強烈感受到師兄們的恐懼,在那一刻,他成年了。受感染下,他開始去想未來的事,一切煩惱因之而來。他懂事了,面對不測和死亡,那是在此之前從未想過的,也是成長的沉痛代價。

今夜正是不測的一夜。

思索間,他登上門階,推門入內。

沈香雪一身緊身武土服,坐在靠東窗的椅子裏,在暗黑裏默默凝視他。

記起當年在大江聯總壇,瞧著她從馬車走下來,驚鴻一瞥的動人感覺,她的高傲美麗,充盈時代氣息的裝扮,怎想得到兩個陌不相識的男女,相逢道左,今天發展至如此糾纏不清的關系?

二姑娘香駕降臨,無疑大幅分去他的心神,紓緩緊壓胸臆的情緒。

龍鷹在她另一邊隔幾坐下,再次捉醒自己是“範輕舟”而非“龍鷹”。幹咳一聲道:“二姑娘可有興致和小弟來個鴛鴦共浴?”

沈香雪望著前方,雙目閃閃生輝,道:“沒人曉得我來見你。”

龍鷹為之一怔,她的答非所問,本身已賦予了這句話深一層的含意,似準備告訴他一些“範輕舟”不曉得的事。

不過,深心清楚是錯覺,源於渴想識破台勒虛雲的手段,眼前美女成其唯一探聽對象。同時懷疑沈香雪能知多少,甚或根本不曉得陰謀的存在。沈香雪對“範輕舟”動情,令她被排斥出大江聯的權力核心之外。

沈香雪現身於此,告訴他沒人曉得她來找“範輕舟”,如屬實情的話,間接證實了台勒虛雲的陰謀全面啟動,沒閑理會“範輕舟”,沈香雪趁此人人難分神分身的一刻,到來與他說密話。

沈香雪以蚊蚋般的聲音道:“離開了,再不要回來。”

龍鷹訝道:“仍要殺我嗎?”

沈香雪道:“是以前的事哩!人家想指出,在大江自由自在不是更好嗎?何用到北方來踐這灘渾水?”

龍鷹曉得她說得很坦白,不可能再坦白些兒,否則是背叛香霸。聽她說話背後的含意,似沒有隨自己返大江之意。

點頭道:“多謝二姑娘忠告,道理我是明白的,現在想不走亦不成。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已足令我錯失良機。”

沈香雪不解道:“香雪不明白範爺因何須到神都來,現時的神都,已成龍蛇混雜之地,爭鬥之鄉,過去幾天,範爺該深切體會到。”

龍鷹心忖恐怕“南人北徙”之事,也瞞著她。

台勒虛雲深悉人性的弱點,不容沈香雪感情用事下壞他大計,厲害處是他可化沈香雪此一弱點為強項,拴著“範輕舟”,揚州城外的刺殺,巧妙利用湘夫人和沈香雪與他的曖昧關系,差些兒就算倒龍鷹。

現時的沈香雪是自發的來找他,還是奉台勒虛雲透過香霸向她發出命令,龍鷹無從分辨。她情緒上的波動,往任何一方向詮釋,均可言之成理。

龍鷹試探道:“二姑娘曉得你爹今天和小弟說過什麽嗎?”

沈香雪冷淡的道:“爹說是談生意交易。他的事,不容我過問。”

龍鷹心想如此方合理。

依他估計,香家栽培出霜蕎和沈香雪,妙用無窮,該不讓她們沾手人口販賣方面的任何事,甚或不讓她們曉得,以免導致她們對自身形象有負面的想法,使她們能出汙泥而不染。

從這個方向去看,符君侯該屬香家族人,故被委以重任。當然!香家生意龐大,不得不借助外人,像宋言志和弓謀般,屬外人裏的自己人,仍不得參加核心業務的運作。想破香家的大業,實非易事。

試探道:“二姑娘真的隨小弟返大江嗎?”

沈香雪反問道:“範爺歡迎還是討厭?”

龍鷹為之語塞,惟有嘆一口氣,拖延些時間以忖度如何可答得恰到好處,再現一個苦澀的笑容,道:“怎會討厭?卻免不了對禍福無常的恐懼,進退兩難。”

沈香雪咬著唇皮,輕輕道:“這是人家今夜來找你的原因。”

終於往他望過來,迎上他的目光。

從她面容的表情和眼神每一個細微變化,龍鷹感到她苦苦抑制芳心裏的感情,充滿信任又不信任,絕望裏暗含期盼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