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日(3)前夜

當天晚上。

唐躍躺在床上,被褥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個頭來,風扇轉動的細微嗡嗡聲像是蚊子叫,乘員艙內的空氣溫度一直保持在二十攝氏度,但這個時候室外氣溫已經下降到了零下六十度。

門簾縫隙中透出淡黃色的燈光,老貓還未休息,它仍然在為明天的出行做準備,收拾行李,唐躍聽到了悉悉索索的聲音,那是老貓在卷地圖,火星流浪狗車頭嚴重損毀,連塊完整的顯示器都不剩,他們不得不使用紙質地圖。

唐躍望著地板上細細的燈光,莫名地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暑假回老家,住在磚瓦搭建的老房子裏,每天晚上年幼的自己裹著被子躺在床上睡覺,房間門縫裏透出溫暖的光來,偶爾爺爺奶奶會輕輕地進來給自己掖掖被子,這個時候他就立即閉上眼睛裝睡,等老人走了再睜開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這些,老家的房子其實早就拆掉了,爺爺奶奶也在他上大學時去世,如今連地球都消失了,現在沒人能證明這一切曾經存在過,它只存在於唐躍的記憶中。

唐躍反復咀嚼這些記憶,從小到大,從暑假老家房子裏的電視和冰棍,到酒泉中心訓練和老王在羅布泊生火,他努力確認它們的每一個細節,那部萬年老劇《少年包青天》片頭曲的調調,那支冰棍包裝紙上的字跡,老王坐在篝火邊上翻背包,從包裏掏出暗藏起來的青島啤酒。

唐躍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遺忘這些人。

可惜記憶終究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以固定的東西,你努力地把它捏成某人的形狀,捏得纖毫畢現,每一根頭發絲都清清楚楚,它們仍舊會像沙子那樣漸漸流逝模糊,到最後只剩下光禿禿的一個團子,你愣愣地看半天,也看不出什麽來。

唐躍閉上眼睛,輕聲說:“你們還在不在?”

一切都安安靜靜。

唐躍床頭的櫃子上擺著一只水杯,邊上是立式木質相框,僅有一張照片,那是獵戶座一號的機組乘員出發前在酒泉中心的合影,指令長老王和老湯站在後排中央,兩側是老鄭和老麥,唐躍和麥冬則蹲在前排,六個人勾肩搭背沖著鏡頭笑,當時風很大,女孩一手按著耳邊的頭發,老王被沙子迷了眼睛,齜牙咧嘴,正要罵人,但騷話還未出口,時光就被相機永遠定格。

再遠方是晴空下高大的發射架,載人飛船還在總裝,陽光明媚。

床邊的地板上有一雙拖鞋,墻角有個空的塑料垃圾桶,墻壁的掛鉤上掛著褲子襯衫和空衣架,唐躍的乘員艙裏很簡單,他沒有太多東西要帶走。

“老貓?”唐躍從被窩裏抽出胳膊來,枕在腦後。

“我在。”一只貓頭從門簾縫裏探進來,“你還不睡覺麽?明天早上要早起。”

“睡不著。”唐躍說。

“緊張?”

唐躍搖了搖頭。

“焦慮?”

唐躍搖了搖頭。

“恐懼?”

唐躍仍舊搖頭,他注視著自己的手,“你知道麽,人的情緒是建立在生活之上的,有生活才會有情緒……但我已經找不到自己生命的實感,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是個無知無覺的木偶,我觸摸自己都感覺不到溫度,和你比起來,我才更像是個機器人……”

“不要懷疑自己。”

唐躍一怔。

“不要懷疑自己。”老貓重復了一遍,它走過來握住唐躍的手,貓爪的肉墊按在他的掌心裏,“看,怎麽會沒有溫度呢?永遠都不要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無論陷入怎樣的絕境,即使整個世界都不再有人承認,即使沒有任何人可以目睹和記錄,你也要堅信自己的生命是這個宇宙中最重要的……你一定要相信,你是全宇宙獨一無二的,你可以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唐躍緩緩地點頭。

“每當你遇到跨不過去的坎,就這樣跟自己說。”老貓笑笑,“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你自己,已經沒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你了。”

“好好睡覺,睡不著就數羊。”

它松開唐躍的手,轉身離開乘員艙,順手掩實了門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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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貓在桌子上堆滿了稿紙和表格,那些密密麻麻的冗長數字看得讓人眼花,跟密碼表似的,老貓就像是個中古時期的天文學家,做著沒人能看懂的事。在大口徑光學望遠鏡和計算機沒有誕生的年代裏,天文學家每天的工作就是與數學打交道,他們用紙筆計算,整理浩如煙海無邊無際的觀測數據,然後從龐大的數字中找到那顆嶄新的天體。

對外人而言,那時的天文學家是神秘莫測的,甚至有人相信他們可以洞見未來,因為這些人僅僅根據草紙上的數字就能預言日全食的到來。

老貓此刻正在做的就是類似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