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日(2)咱們來玩吧

“為什麽要問這個?”

“隨便問問唄。”麥冬說,“貓先生不是說空間站即將墜毀了麽?它的壽命只剩下最短七天,最長十一天時間……假如空間站會在第七天墜毀,那麽我的生命就只剩下三天了……三天時間,可以做些什麽?”

唐躍皺了皺眉,這著實不是什麽好話。

天舟37號貨運飛船還有七天才能抵達火星,唐躍提心吊膽,幾乎是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計算時間,他長久地盯著大廳裏的時鐘,每過一分鐘每過一秒鐘,都意味著天舟距離火星近了一分。

沒人知道天舟飛船是否能及時趕到,所以唐躍和老貓在昆侖站內都避諱這個話題,不敢言及失敗,生怕那個無可挽回的結局說出口就會變成現實。

但女孩的語氣又悠然恬淡得讓他生不起氣來,仿佛她正在討論的不是死亡和墜毀,而是在問某個陽光明媚微風吹拂的午後應該去什麽地方郊遊。

唐躍躊躇了片刻,那麽多批判失敗主義和悲觀思想的老論調到了嘴邊,出口時只變成了一句“那就……好好休息吧”。

他們已無家人可以團聚,已無朋友可以告別,假如生命只剩下三天,只能伴隨星空進入長眠。

“我們早起了一輩子,最後可以好好睡個懶覺。”唐躍說,“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這是我小時候最羨慕的生活。”

麥冬和老貓都有些意外。

“生命的最後三天,你就只想睡過去?”老貓抱著肥料桶,從唐躍的座椅後經過,“你這是看破了紅塵,還是麻木了心智?還是上輩子嚴重缺乏睡眠?在人生的最後時光裏,難道就沒什麽話要跟我說麽?還有麥冬小姐,你沒什麽話跟麥冬小姐說麽?”

“跟你?”唐躍眼神一斜,萬分嫌棄。

“你我一起出生入死這麽多年,歷經風風雨雨,你居然連一點表示都沒有?”老貓痛心疾首,覺得自己是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一腔深情重義都喂了狗,“無情無義的單身狗。”

“你這只話癆貓,我每天跟你耗費的口水占我水分日消耗總量的百分之九十,你還要我說什麽?”唐躍不為所動,“如果我還有三天就要掛了,那我要跟你說的就只有一句話。”

“什麽話?”

“這輩子是沒機會了,下輩子你可做個人吧。”

老貓把肥料桶放在架子上,“那麥冬小姐呢?你有什麽話可以對麥冬小姐說?”

“麥冬……”

頻道裏安靜下來,但隱約有均勻的呼吸聲,很顯然女孩在那邊聽著。

唐躍沒有著急回答這個問題,他靠在椅背上,微微地嘆了口氣,扭過頭來凝視老貓,老貓看懂了他的眼神:我能跟她說什麽呢?

在生命最後的三天裏,無論說什麽似乎都是不合適的,在地球消失之後,唐躍與麥冬就變成了宇宙間的最後兩個人類,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特殊的,而且是有史以來最特殊的關系,人類歷史上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兩個人,仿佛兩顆互相糾纏的基本粒子,無論相隔多遠,關系都無比緊密。

老貓曾經翹著腳丫子說“你們就是世界上最後一雙襪子,你是左邊的這只,她是右邊的那只,你們互相證明對方的存在。”

唐躍能對她說什麽呢?

為了黨和國家,為了人類的存續,好好活下去?

真扯淡。

“沒什麽特別要說的,該說的都說了。”唐躍沉默了許久,“如果一定要說些什麽……那就說撒由那拉吧。”

撒由那拉。

當你與某個人已經沒有其他的話可說時,說這句話總是沒錯的。

離別的時候就說撒由那拉。

麥冬手裏抱著半球形的玻璃面罩,艙內服的腰部有臍帶與晶體艙相連,這讓她看上去更像是個懸浮在羊水中的嬰兒。她平時就這麽睡覺,為了節省體力,降低能量和氧氣消耗,麥冬會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乍一看甚至不知道她是睡熟了還是醒著的,只有濃密纖長的睫毛偶爾微微顫動。

她蜷縮起來時小小的一團,套著臃腫的宇航服。

麥冬摘掉了艙內服的手套,把手套塞在口袋裏,露出白皙纖瘦的雙手,骨節畢露,由於長期缺乏足夠的營養攝入,她的體重已經下降至不足四十五公斤。

“唐躍,貓先生,你們倆真是陰沉的人,還沒死呢怎麽就進了棺材。”女孩的額頭靠在頭盔上,玻璃觸感冰涼,“如果最後給我三天時間,那我肯定不會縮在屋子裏睡覺,我要跑出去和朋友瘋玩,沒日沒夜地瘋,從早瘋到晚,我要打完之前沒有打過的所有遊戲,把之前不準吃的所有東西都吃一遍,把之前不敢罵的人全部都罵一遍,瘋到最後一天太陽落山,然後回家好好吃晚飯,坐在天台上看星星。”

這個問題就像是海倫·凱勒的自傳《假如給我三天光明》,黑暗與死亡永遠都守候在第三天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