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8)鄉愁是一艘小小的飛船

唐躍穿著明光鎧,打開氣閘室的艙門,頂著狂風把天線立在地面上。

“天線展開完畢。”唐躍沉聲匯報。

“開始檢索信號。”老貓的聲音緊接著響起來,它坐在工作台前,眼前所有的電腦屏幕都亮著,此刻的昆侖站儼然是一座監控中心,這裏的系統電腦是最新款的惠普工作站,火星任務特供版,功能強大,是處理數據的一把好手。

鷹號飛船在發射一分鐘後失去了聯絡,這顯然是天氣的原因,昆侖站處於風暴低壓區時無線電波還能勉強突破幹擾,但當攜帶著巨量電荷的沙塵重新覆蓋科考站時,鷹號飛船的通信功率就不足以壓制環境噪音了。

登陸器的垂直起飛段已經結束,垂直升空能以最快的速度突破大氣最稠密的對流層,這個高度大概是二十公裏左右,超過這個高度之後,鷹號飛船就會開始改變方向。

老貓強制自己保持鎮定,但這種時候任誰都會緊張不安。

在航天發射任務當中,失聯是最讓人驚懼的事,幾千萬公裏的遙遠距離,電磁波以光速也要跑好幾分鐘,身在空曠浩渺無邊際的漆黑深空當中,如果你自己不主動發出信號,那麽根本就沒人能找到你,那條看不見摸不著,無比脆弱的通訊信道,就是飛船與地面之間唯一的風箏線,所以有時候失去聯絡,就相當於徹底失蹤。

通信頻道中漫長的沉默就像死了一樣,在人類過去近百年的航天史中,這樣的沉默出現過很多次,每一個守在通信系統前的人都心弦緊繃,但不是每一次沉默過後都會是“我已出艙,感覺良好”。

昆侖站仍然在檢索信號。

唐躍充當了天線的人肉伺服機構,他緩慢地調整著天線方向。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登陸器發射之後的第二個分鐘馬上就要過去了,根據昆侖站系統的預測,如果不出差錯,這個時候登陸器的速度已經提高到了每秒兩千米,相當於六倍的高超音速,同時高度也應該到了一百三十公裏。

但見鬼的是老貓壓根就聯系不上登陸器。

沒有昆侖站在底下看著,天知道鷹號飛船那只熊孩子會幹出什麽事來。

萬一鷹號飛船的電腦抽個風,覺得按照預設的軌道升空太無聊,不能體現出自己強健的動力,所以決定來個三百六十度轉體三周半……

後果不堪設想。

信號……信號……信號!老貓咬著牙,該死,給我來點信號啊!電腦上的實時測量數據還是一分鐘之前的,這幾個參數已經有一分鐘沒有得到更新了。

“老貓,有消息沒有?”唐躍問。

“沒有。”

唐躍嘆了口氣,“果然孩子都是這樣啊,養大了就離開了家門,到了父母去不了的遠方,很長時間都不回一個信來。”

老貓一怔,聽唐躍這語氣,搞得他好像養過孩子似的,聲音中還帶著莫名的淡淡惆悵。

“比如說我。”

老貓愣了愣,這才意識到唐躍是在說他自己。

“我當時望著鷹號飛船發射升空,它就給我這樣一種感覺……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它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它的背影漸行漸遠。”唐躍開始魔改龍應台的句子,“我站在昆侖站的門前,看著它逐漸消失在大氣層的頂端,而且,它用背影默默地告訴我:不必追。”

“追?你追得上嗎?”老貓搖搖頭,“有本事你追一個給我瞧瞧。”

自從得知地球消失之後,唐躍這貨越來越有憂郁的詩人氣質了,沒事蹦幾句摸不著頭腦的句子,搞得老貓很擔心這人哪天想不開也去臥個軌什麽的。

“老貓,你在火星上待了這麽多年,也沒回過地球,你就沒有過思鄉情緒嗎?”唐躍接著問,“比如說像余光中的《鄉愁》那樣……長大後,鄉愁是一艘小小的飛船,我在這頭,地球在那頭……”

“思鄉情緒?我思念個啥?思念工廠裏的流水線嗎?”

有時候老貓還是很佩服唐躍的。

盡管看上去唐躍有那麽一點憂傷的氣質,實際上他並非那種真正感情細膩敏感的人,真正的詩人大概會在地球消失的那一刻就選擇自盡,為億萬生靈殉葬,更行為藝術一點的可能會在昆侖站內灌滿純氧,然後放一把大火仰頭高聲大喊:“我乃萬王之王!蓋世功業,敢叫天公折服!”

但唐躍絲毫沒有這種想法,他該吃吃該睡睡,更不會高吼著雪萊的詩句去見馬克思,這貨的神經大條遠超老貓的想象,老貓看了一眼風速儀,現在外頭的風速是每秒鐘三十八米,放在地球上這種風速連房頂都能給你掀飛了。

但唐躍卻在跟它叨叨什麽孩子長大就不回來了和余光中的鄉愁。

你說這究竟是情感細膩呢?

還是腦子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