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雲上農場(第3/8頁)

我和丁琳不是誇父農場僅有的人類,如此龐大的一片土地,我們再聰明能幹,也無法完全掌控。每天活躍在我視線內的“農夫”有二三百人,而整艘飛船上共有五千余名工作人員,不過絕大部分我至今也沒見過。這些農夫,在來誇父農場之前,絕大多數根本不知道如何種地,被“抓”到這裏之後,每個人都會接受長達三個月的農業種植培訓。之所以說“抓”,是因為他們之前有一個共同的稱謂——罪犯。

誇父農場,其實就是一座翺翔於天空中的勞改農場。

每天的13∶55,誇父農場飛臨東經98.50°時,會接納兩艘飛船進入艙體——一艘載人,一艘運貨,他們辦完人員和貨物的交接事務後,在兩個小時之後離開。

誇父農場的導航台、農場種植區、監獄重犯區各區域各自獨立,縱然是工作人員也彼此互不聯系,所以我和丁琳兩年來也沒有和船上其他人進行交流的機會。

除了偶爾發生的“中指較量”。

每天傍晚,當巡警與農夫全都回歸地下之後一個小時的時間裏,我和丁琳才被允許進入農作物的園區,丁琳檢查作物的生長狀況,我則跟在她的身後,在日落前閑散徜徉。

漸漸地,連散步的心思也沒有了。

丁琳用儀器測量數據的時候,我往往是背著手,站在田壟上,望著自己的影子像一只黑貓一樣在黃瓜架下爬行,在身板矯健的玉米稈間捉迷藏,在竊竊私語的向日葵腳下翻滾著毛茸茸的身子,露出黑乎乎的肚皮。只有這時候,我方能感覺到時間的存在,這具行屍走肉般的身體也是有靈魂的。

農場日復一日的重復著相同的軌跡,貨物飛船日復一日的進進出出,我們日復一日的記錄著枯燥的數字,走著幾乎相同的路徑,也日復一日的欣賞著或黃或紅的雲海,伴隨著日落翻滾、掙紮。

經歷過戰爭的人,會格外珍惜生活的“枯燥”,還好,我和丁琳都是這種人,盡管我們已經把每天一成不變的工作重復了八百多次。

幸好太陽還是要在南北回歸線之間徘徊,每天的日落在理論上就是不同的——呵,我可不想安慰自己——理論歸理論,事實上,每天的日落對於我和丁琳來說,除了雲海的波浪和顏色變化沒有規律之外,其他也沒什麽不同。

但除了以觀看日落來宣告一個又一個白日的終結,我們也沒什麽可做的。

這是一種每天必須要進行一次的儀式。

在這儀式的巨大祭壇裏,我祈求一場瓢潑大雨。

誇父農場的氣候管理系統可以為冬小麥制造冬日的雪,為蔬菜制造春日的霜,唯獨不會下雨。

丁琳有丈夫。而我在上船之前,也已有了一個堪稱完美的家庭。我的妻子是軍隊某醫院的醫生,我們相識於戰火之中,在戰後第二年走入婚姻殿堂。如今,我們的兒子已經八歲,小女兒也剛過完六歲生日。我與妻子在每月單日的晚八點都會打半個小時的視頻電話,兩年來一直如此,雷打不動。丁琳也是如此,她每月雙日的晚八點則會和她的丈夫聯系。上船之時,他們剛結婚沒多久,可謂新婚燕爾。

“小復上個月的考試,在全班拿了第一名!”雪華向我展示著一張獎狀,“我之前和他說,若能考第一,就允許他參加小學的足球隊!”

“踢足球好!”

“可是,我不大願意。”

“既然答應過孩子,就得做到。”

“可下面的空氣質量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認為,最安全健康的活動,就是踏實的坐在家裏看看動畫、打打遊戲,哪兒也別去。”她將獎狀放在了桌子上。

“嗯,你來決定吧。”

“噢,好。”

沉默。

尷尬的沉默。

我翻著手中的詩集,匆匆而過的文字,我根本沒看它上面都寫了什麽。我指望著雪華能發起新鮮的話題,畢竟新鮮與我的生活和工作無關。

“小雪昨天有點發熱,不過我給她打了一針,晚上就好了。”

“那就好!”我松了口氣,但同時為自己感到失望,其實我們結婚也有十年了,本沒必要如此尷尬,“真是辛苦你了。”

“你別操心家裏,堅守好自己的崗位,我們不是馬上就能團聚了嗎?”她聽出了我語氣中的頹喪,便熱情地鼓勵道。

“還有265天。”我心中感激她對我的理解,然而,我卻說不出感激的話。雪華知道我每天的生活枯燥乏味,自然不會要求我成為一個有情趣的人。可我卻堅定地認為,我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

“虧你記得這麽清楚,不過可別因為想家消極怠工啊。”她笑起來的樣子,就像在談一場青春期的戀愛。她越是如此,我內心越是自責,越是努力追尋著愛一個人應有的心態。

“你放心,我知道一個軍人的職責。”我看著妻子身後我們一家四口的合影,“把小復、小雪叫來,我想看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