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火

父親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他用盡力氣呼吸,比他在井下扛起二百多斤的鐵支架時用的力氣大得多。他的臉慘白,雙目突出,嘴唇因窒息而呈深紫色,仿佛一條無形的絞索正在脖子上慢慢絞緊,他那艱辛一生的所有淳樸的希望和夢想都已消失,現在他生命的全部渴望就是多吸進一點點空氣。但父親的肺,就像所有患三期矽肺病的礦工的肺一樣,成了一塊由網狀纖維連在一起的黑色的灰塊,再也無法把吸進的氧氣輸送到血液中。組成那個灰塊的煤粉是父親在二十五年中從井下一點點吸入的,是他這一生采出的煤中極小極小的一部分。

劉欣跪在病床邊,父親氣管發出的尖嘯聲一下下割著他的心。突然,他感覺到這尖嘯聲中有些雜音,他意識到這是父親在說話。

“什麽爸爸?!你說什麽呀爸爸?!

父親凸出的雙眼死盯著兒子,那垂死呼吸中的雜音更急促地重復著……

劉欣又聲嘶力竭地叫著。

雜音沒有了,呼吸也變小了,最後成了一下一下輕輕的抽搐,然後一切都停止了,父親那雙已無生命的眼睛焦急地看著兒子,仿佛急切想知道他是否聽懂了自己最後的話。

劉欣進入了一種恍惚狀態,他不知道媽媽怎樣暈倒在病床前,也不知道護士怎樣從父親鼻孔中取走輸氧管,他只聽到那段雜音在腦海中回響,每個音節都刻在他的記憶中,像刻在唱片上一樣準確。後來的幾個月,他一直都處在這種恍惚狀態中,那雜音日日夜夜在腦海中折磨著他,最後他覺得自己也窒息了,不讓他呼吸的就是那段雜音,他要想活下去,就必須弄明白它的含義!直到有一天,也是久病的媽媽對他說,他已大了,該撐起這個家了,別去念高中了,去礦上接爸爸的班吧。他恍惚著拿起父親的飯盒,走出家門,在1987年冬天的寒風中向礦上走去,向父親的二號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像一只眼睛看著他,通向深處的一串防爆燈是那只眼睛的瞳仁,那是父親的眼睛,那雜音急促地在他腦海響起,最後變成一聲驚雷,他猛然聽懂了父親最後的話:

“不要下井……”

二十五年後

劉欣覺得自己的奔馳車在這裏很不協調,很紮眼。現在礦上建起了一些高樓,路邊的飯店和商店也多了起來,但一切都籠罩在一種灰色的不景氣之中。

車到了礦務局,劉欣看到局辦公樓前的廣場上黑壓壓坐了一大片人。劉欣穿過坐著的人群向辦公樓走去,在這些身著工作服和便宜背心的人們中,西裝革履的他再次感到了自己同周圍一切的不協調,人們無言地看著他走過,無數的目光像鋼針穿透他身上的兩千美元一套的名牌西裝,令他渾身發麻。

在局辦公樓前的大台階上,他遇到了李民生,他的中學同學,現在是地質處的主任工程師。這人還是二十年前一副瘦猴樣,臉上又多了一副憔悴的倦容,抱著的那卷圖紙似乎是很沉重的負擔。

“礦上有半年發不出工資了,工人們在靜坐。”寒暄後,李民生指著辦公樓前的人群說,同時上下打量著他,那目光像看一個異類。

“有了大秦鐵路,前兩年國家又煤炭限產,還是沒好轉?”

“有過一段好轉,後來又不行了,這行業就這麽個東西,我看誰也沒辦法。”李民生長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去,好像劉欣身上有什麽東西使他想快些離開,但劉欣拉住了他。

“幫我一個忙。”

李民生苦笑著說:“十多年前在市一中,你飯都吃不飽,還不肯要我們偷偷放在你書包裏的飯票,可現在,你是最不需要誰幫忙的時候了。”

“不,我需要,能不能找到地下一小塊煤層,很小就行,儲量不要超過三萬噸,關鍵,這塊煤層要盡量孤立,同其他煤層間的聯系越少越好。”

“這個……應該行吧。”

“我需要這煤層和周圍詳細的地質資料,越詳細越好。”

“這個也行。”

“那我們晚上細談。”劉欣說。李民生轉身又要走,劉欣再次拉住了他,“你不想知道我打算幹什麽?”

“我現在只對自己的生存感興趣,同他們一樣。”他朝靜坐的人群偏了一下頭,轉身走了。

沿著被歲月磨蝕的樓梯拾級而上,劉欣看到樓內的高墻上沉積的煤粉像一幅幅巨型的描繪雨雲和山脈的水墨畫,那幅《毛主席去安源》的巨幅油畫還掛在那裏,畫很幹凈,沒有煤粉,但畫框和畫面都顯示出了歲月的滄桑。畫中人那深邃沉靜的目光在二十多年後又一次落到劉欣的身上,他終於有了回家的感覺。

來到二樓,局長辦公室還在二十年前那個地方,那兩扇大門後來包了皮革,後來皮革又破了。推門進去,劉欣看到局長正伏在辦公桌上看一張很大的圖紙,白了一半的頭發對著門口。走近了看到那是一張某個礦的掘進示意圖,局長似乎沒有注意窗外樓下靜坐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