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火(第4/14頁)

劉欣沉默了一會兒,想轉移話題:“家裏人都好嗎?你愛人,她叫……什麽珊來著?”

李民生又苦笑了一下:“現在連我都幾乎忘記她叫什麽了。去年,她對我說去出差,向單位請了年假,扔下我和女兒,不見了蹤影。兩個多月後她來了一封信,信是從加拿大寄來的,她說再也不願和一個煤黑子一起葬送人生了。”

“有沒有搞錯,你是高級工程師啊!”

“都一樣,”李民生對著下面的礦山劃了一大圈,“在她們眼裏都一樣,煤黑子。呵,還記得我們是怎樣立志當工程師的嗎?”

“那年創高產,我們去給父親送飯,那是我們第一次下井。在那黑乎乎的地方,我問父親和叔叔們,你們怎麽知道煤層在哪兒?怎麽知道巷道向哪個方向挖?特別是,你們在深深的地下從兩個方向挖洞,怎麽能準準地碰到一塊兒?

“你父親說,孩子,誰都不知道,只有工程師知道。我們上井後,他指著幾個把安全帽拿在手中圍著圖紙看的人說,看,他們就是工程師。當時在我們眼中那些人就是不一樣,至少,他們脖子上的毛巾白了許多……

“現在我們實現了兒時的願望,當然說不上什麽輝煌,總得盡責任做些什麽,要不豈不是自己背叛自己?”

“閉嘴吧!”李民生憤怒地站了起來,“我一直在盡責任,一直在做著什麽,倒是你,成天就生活在夢中!你真的認為你能讓煤礦工人從礦井深處走出來?能讓這礦山變成氣田?就算你的那套理論和試驗都成功,又能怎麽樣?你計算過那玩意兒的成本嗎?還有,你用什麽來鋪設幾萬公裏的輸氣管道?要知道,我們現在連煤的鐵路運費都付不起了!”

“為什麽不從長遠看?幾年、幾十年以後……”

“見鬼去吧!我們現在連幾天以後的日子都沒著落呢!我說過,你是靠做夢過日子的,從小就是!當然,在北京六鋪炕那幢安靜的舊大樓(注:國家煤炭設計院所在地)中你這夢自可以做,我不行,我在現實中!”

李民生轉身要走,“哦,我來是告訴你,局長已安排我們處配合你們的試驗,工作是工作,我會盡力的。三天後我給你試驗煤層的位置和詳細資料。”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劉欣呆呆地看著他出生並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礦山,他看到了豎井高大的井架,井架頂端巨大的卷揚輪正轉動著,把看不見的大罐籠送入深深的井下;他看到一排排軌道電車從他父親工作過的井口出入;他看到選煤樓下,一列火車正從一長排數不清的煤鬥下緩緩開出;他看到了電影院和球場,在那裏他度過了童年最美好的時光;他看到了礦工澡堂高大的建築,只有在煤礦才有這樣大的澡堂,在那寬大澡池被煤粉染黑的水中,他居然學會了遊泳!是的,在這遠離大海和大河的地方,他是在那兒學會的遊泳!他的目光移向遠方,看到了高大的矸石山,那是上百年來從采出的煤中撿出的黑石堆成的山,看上去比周圍的山都高大,矸石中的硫黃因雨水而發熱,正冒出一陣陣青煙……這裏的一切都被歲月罩上一層煤粉,整個礦山呈黑灰色,這是劉欣童年的顏色,這是他生命的顏色。他閉上雙眼,聽著下面礦山發出的聲音,時光在這裏仿佛停止了流動。

啊,爸爸的礦山,我的礦山……

這是離礦山不遠的一個山谷,白天可以看到礦山的煙霧和蒸汽從山後升起,夜裏可以看到礦山燦爛的燈火在天空中映出的光暈,礦山的汽笛聲也清晰可聞。現在,劉欣、李民生和阿古力站在山谷的中央,看到這裏很荒涼,遠處山腳下有一個牧人趕著一群瘦山羊慢慢走過。這個山谷下面,就是劉欣要做地下汽化煤開采試驗的那片孤立的小煤層,這是李民生和地質處的工程師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從地質處資料室那堆積如山的地質資料中找到的。

“這裏離主采區較遠,所以地質資料不太詳細。”李民生說。

“我看過你們的資料,從現有資料上看,實驗煤層距大煤層至少有二百米,還是可以的。我們要開始幹了!”劉欣興奮地說。

“你不是搞煤礦地質專業的,對這方面的實際情況了解更少,我勸你還是慎重一些。再考慮考慮吧!”

“不是什麽考慮,現在實驗根本不能開始!”阿古力說,“我也看過資料,太粗了!勘探鉆孔間距太大,還都是六十年代初搞的。應該重新進行勘探,必須確切證明這片煤層是孤立的,實驗才能開始。我和李工搞了一個勘探方案。”

“按這個方案完成勘探需要多長時間?還要追加多少投資?”

李民生說:“按地質處現有的力量,時間至少一個月;投資沒細算過,估計……怎麽也得二百萬左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