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現在回想起來,萬物皆有因果——如果兩年前那些不知死活的厄蘭特人沒有發動叛亂,一切就不會變得如此無可挽回而又無可奈何了吧?

在“厄蘭特事件”之前,我經歷過三種最刻骨銘心的人間地獄——天啟星的大洪水,地球上的大暴動,以及橫掃南十二扇區的大瘟疫。而與厄蘭特星的初秋相比,這些經歷就像是通過眾籌拍出來的廉價恐怖片——充滿了獵奇而有趣的段子,卻難以讓人感到恐懼——真正的,從心底翻滾上來、彌散到肌膚每一寸的恐懼。

想象一下,身邊是遮天蔽日的叢林,頭頂是永遠都下不完的雨。每一顆雨滴中的微生物群落,都帶著足以殺死人類50次的病菌;每一片樹葉上的物種,都能超過某些幹旱行星的物種總和——這裏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命天堂”,而對於外來的不速之客,這裏又是熔爐般的死地絕境。

我有時不得不佩服企業聯盟的那些高級會計,他們在得知所有厄蘭特種族都投票加入叛軍之後,只用了半個小時就算出了精確的傷亡規模和與之對應的撫恤金——我並不知道那具體的數字是多少,但估計得用上“光年”之類的天文單位。據說有十幾個老家夥在萬人董事會上嚇得當場“上面下面都濕了”,所以臭名昭著的克露露雇傭兵團便成為了替代撫恤金的首選。

至於我,一個剛工作還不滿五年的合成人,有什麽資格對部門主管指派的任務挑三揀四?尤其是當她向我保證,這趟“出差”的“獎金”數額絕對“令人難以抗拒”時。

錢當然是好東西,但是首先,作為“邊境業務部遺跡開發科”的科員,我安心工作個50年、100年,不炒股不賭博,總不會受窮缺錢;其次,就算賺了再多的錢,也得有命去花不是嗎?何況一個男性合成人能花多少錢?除去吃飯或是充電——這些都可以在救濟中心解決,睡馬路,兩天去公用廁所排除一次廢物,一個星期去一趟公用澡堂沖沖水,熬足半年從公司領一張福利券去檢修中心做個維護……只要我願意如此精打細算,完全可以像那些極端環保主義者宣揚的那樣,在都市裏過上山頂洞人的生活。

但莫甘娜主任並沒說錯,她開出的“獎金”確實令人難以抗拒——她將會幫我申請完整的一級人權身份,我因此能獲得自由組建家庭的權利。這對於那些生下來就是“活人”的幸運兒也許不算什麽,但對於我這樣腋窩底下貼了生產日期的“工業制成品”來說,簡直意味著一切。

於是我被派到了厄蘭特,與我的老搭档一起。那時距離克露露雇傭兵團登陸已經有一段日子,但戰況也已經僵持了好久。當從太空中看到厄蘭特那翡翠般鮮綠的巨碩身形時,我不禁明白了“銀河系最大叢林”這句話的字面意義……所幸,我並不是來打仗的,對於“邊境業務部遺跡開發科”而言,一顆星球唯一的價值,就是它的文明史——有幾個世代,有哪些遺跡,如果能找到當地原住民沒有繼承下來的史前科技或者古董寶藏,那就算是撞了大運,升官發財不是夢,平步青雲一夜間。

不過我和我的搭档有自知之明——這樣的好事早就被部門領導的關系戶們瓜分殆盡,留給我們這種小角色的,要麽是臟活要麽是累活,要麽就是又臟又累的蠢活——就比如厄蘭特星上的這一票。

我們的駐地就在需要考察的古遺跡群旁邊。這顆星球上的文明潮起潮落,大多在進入農耕時代之前就被瘟疫徹底摧毀,最終演化出了現在的“微生物群落”模式。而這座遺跡便是厄蘭特古文明的巔峰——那巨大而復雜的石制結構,沒有金屬工具的參與是絕不可能完成的。

我強迫自己對這些考古工作感興趣,但實際上它們都由同行的考古學家們負責,我和搭档在名義上是團隊的負責人和領袖,實際上大致相當於保鏢與保姆。

那是一個陰冷的日子,天蒙蒙亮。百無聊賴的我,一個人守在樹屋的露台上。眼前是像海洋般一望無際的樹冠,在清晨的微風中輕輕搖曳,噴灑劇毒生化戰劑的無人機群從頭頂掠過,在目力可及的地方盤旋投彈。

這種帶有氨水氣味的毒液,是為了厄蘭特戰役而專門開發出來的秘密武器,據說可以從分子層面摧毀微生物,而不破壞大環境——這當然是宣傳用的信口雌黃,事實上這東西會消滅一切有機生命,無論高矮胖瘦大小美醜。

我明知沒有任何意義,但還是端起狙擊步槍朝投彈的那個方向觀望——大片的蟲鳥像暴雨一樣紛紛落下,然後整株整株的厄蘭特榕樹開始枯萎腐爛——那可不是隨意就能用腳踢趴的路邊野草,而是近千米高的綠色巨塔,每一棵都像摩天大樓那樣直入雲霄,而當數以萬計的榕樹匯集在一起時,這些驚人的植物便組成了一座綠色的堡壘,它的面積堪比商業行星上最大的都市,錯綜復雜宛若迷宮,而深埋其中的危險與敵意,卻又讓它仿佛地獄裏最陰暗處的深淵,無數潛伏著的惡魔,隨時準備將陌生的闖入者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