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星塵

人們常常注意到,忽視顯而易見的大事就像忽略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樣,在生活中屢見不鮮,而對大事不上心往往會惹出麻煩。

特裏斯坦·索恩走向石墻的裂口。自十八年前尚裹於繈褓之時起,這將是他第二次從仙國這一側穿入石墻村。星星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邊。故鄉的氣味和聲音湧進腦海,令他頭腦發昏,心潮騰湧。他朝裂口走去,向石墻的守衛點頭致意,一眼就認出了他倆:年輕點的男子正無所事事地來回倒腳,喝著一大瓶酒——八成是波洛繆斯先生的上等麥酒。他叫威思頓·皮平,是特裏斯坦昔日的同班同學,可兩人素來沒有交情。另一個年長些的男人正急躁地吸著快要熄滅的煙鬥。他是特裏斯坦曾經的雇主,“門荻與布朗”雜貨店的老板傑瑞米·安布羅斯·布朗。兩個男人背對著特裏斯坦和依凡妮,目光毅然地朝著石墻村,似乎連瞟一眼牧草地上的景象都是種罪過。

“晚上好。威思頓,布朗先生。”特裏斯坦彬彬有禮地問候。

兩人一驚,威斯頓還將酒灑到了夾克衫前襟上。布朗先生舉起木棍,尖端對準特裏斯坦的胸口,滿臉戒備。威思頓放下麥酒,拿起自己的木棍,擋住裂口。

“站在那兒別動!”布朗先生用木棍示意特裏斯坦止步,仿佛他是頭野獸,隨時都會撲上來。

特裏斯坦爽朗一笑:“你不認識我了嗎?是我,特裏斯坦·索恩。”

正如特裏斯坦所想,身為資深守衛的布朗先生沒有放下木棍。他上下打量著特裏斯坦,從磨破的棕色靴子到亂蓬蓬的頭發,再到他被曬黑的臉,輕哼一聲,不為所動。“就算你是那個一無是處的索恩,我也不能放你過去,畢竟我們是石墻的守衛。”

特裏斯坦眨眨眼:“我也在石墻邊站過崗。並沒有規定稱不能讓墻那邊的人進村,只要阻止村裏人過去就好。”

布朗先生緩緩點頭,像在對白癡說話:“就算你是特裏斯坦·索恩——雖說我覺得極其可疑,因為你長得和他完全不一樣,說起話來也不像。這點姑且先信你。這樣一來,你住在村裏這麽多年,見過多少從牧草地那邊過來的人穿過石墻呢?”

“這個嘛,就我所知,一個都沒有。”特裏斯坦說。

布朗先生露出笑容,恰如以往因特裏斯坦遲到五分鐘而扣他一上午工資時的神情:“千真萬確。沒有明文禁止,因為這種事從不會發生。沒人能從墻那邊穿過來,反正我當班時你休想。好啦,你快點滾吧!小心我一棍子打你頭上!”

特裏斯坦驚呆了:“你們是存心刁難我嗎?嫌我吃的苦不夠多嗎?不,我已經歷經磨難,卻在最後關頭被一個自命不凡、斤斤計較的雜貨商和一個抄過我歷史作業的家夥轟了出去……”他正想破口大罵,可依凡妮碰了碰他的胳膊,勸道:“特裏斯坦,走吧,你不該和自己人吵架。”

特裏斯坦閉上嘴,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與星星走上長滿牧草的斜坡。四下混雜著形形色色的人,忙著支攤位、掛彩旗、推小貨車。一種宛如鄉愁的情緒湧上特裏斯坦的心頭,半是渴望,半是傷感。周圍的人恐怕也有同感。特裏斯坦感受到,比起石墻村那些身披精紡夾克、腳蹬平頭釘靴子的蒼白村民,這兒的人倒與他更為相似。

他們停下腳步,旁觀一位矮婦人費力地支起貨攤,她的腰粗得幾乎和身高同寬。那婦人並未開口,特裏斯坦便走過去幫她:扛起手推車上沉甸甸的盒子搬到攤位上,爬上高高的梯子往樹枝上掛彩帶,再從盒中取出沉重的玻璃瓶罐(每個瓶罐都塞著一塊黑乎乎的大軟木塞,用銀色的蠟密封,裝著一團緩緩旋轉的彩色煙霧)擺到貨架上。特裏斯坦和矮婦人幹活時,依凡妮就坐在旁邊的樹墩上為他們唱歌,嗓音柔軟而純凈,唱那些星星之曲,還有她一路上聽來的、學到的民間歌謠。

兩人收工時已是掌燈時分,明天的攤子已布置完畢。矮婦人堅持請他們吃飯。依凡妮費盡口舌說服她自己不餓,而特裏斯坦倒毫不客氣,大快朵頤地吃了個精光。他還破天荒地喝下了大半壺甜絲絲的加納利白葡萄酒,要說這酒比鮮榨葡萄汁烈不了多少,但對他毫無影響。盡管如此,當矮胖婦人在推車後方清理出一片空地給他們就寢時,他早就醉得倒頭就睡了。

那一夜晴朗而寒冷,星星坐在熟睡的男人身邊,毫無睡意。這人曾想俘獲她,爾後成了她的旅伴。不知不覺間,她心中的恨已消散得不知所終。

身後的草坪一陣翕動。一個黑發女人來到她身邊,與她一同低下頭,凝視特裏斯坦的睡顏。

“他體內仍有一絲睡鼠的特質。”黑發女人說,她看上去比特裏斯坦大一些,尖尖的耳朵就像貓一樣,“有時我會想,她是把人變成了動物,還是釋放了我們心中的野獸?也許在我的天性中,就有一部分是鮮艷多彩的鳥兒。為此我曾深思熟慮,卻怎麽也得不出個結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