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之船之旅(第2/7頁)

“好不好?”特裏斯坦問。

“呵,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不是嗎?你去哪兒,我就得跟去哪兒,即便那會送命。”她用手指攪動雲霧表面,漾起層層漣漪。她突然碰了下特裏斯坦的手,說:“我的姐妹們叫我依凡妮[1],因為我是顆晚星。”

“瞧瞧我們,真是絕配。”特裏斯坦說,“你摔斷了腿,我燒傷了手。”

“讓我看看你的手。”

特裏斯坦將手從涼雲中拉出來:他的手通紅一片,手心手背的皮膚燙出一個個水皰。

“疼嗎?”

“疼。說實話,可疼了。”

“那挺好的。”

“要是我的手沒燒傷,沒準你現在已經死了。”聽聞此言,星星明理地低下頭,有些羞愧。特裏斯坦又說:“唉,我把包落在那瘋婆娘的客棧了。我們一無所有地站在這兒,除了身上的衣服。”

“是坐在這兒。”星星糾正。

“這兒沒吃的沒喝的,離地起碼半裏,根本沒辦法下去,也不能控制雲的行進方向。況且我倆都受了傷。我還漏了什麽沒說嗎?”

“你忘了雲會消散,化為無物。”依凡妮說,“雲就是這樣,我見多了。要是再摔落一次,我可活不成。”

特裏斯坦聳聳肩:“嗯,看來我們難逃一死了。不過,趁現在身居高空,我們倒可以四處轉轉。”

他扶起依凡妮,兩人在雲上搖搖晃晃行了幾步。依凡妮再次跌坐在地:“我不行了。你去四處看看吧,我在這兒等你。”

“說話算話?這回不逃跑了?”

“我發誓,以月亮母親之名發誓。”依凡妮傷心地說,“你救了我的命。”

特裏斯坦這才放下心來。

她的頭發幾乎全灰了,皮膚松弛,喉嚨、眼睛和嘴角布滿皺紋。盡管身穿鮮艷奪目的血紅衣衫,她的臉卻毫無血色。衣服在肩部裂開,露出一道極深的傷疤,皺縮糾結,相當駭人。她駕著黑色馬車駛過荒原,疾風橫掃,將她的頭發吹到臉上,疼如鞭笞。四匹公馬老是絆倒,大量汗水不斷從腰窩淌落,血沫自唇齒溢出,可馬蹄依舊敲打著寸草不生的泥地。

巫後,也就是最老的莉莉姆,在一塊銅綠色尖巖邊勒馬停下,尖巖如細針般自荒原的濕土拔地而起。隨後,像是早已告別第一次(甚至第二次)青春的婦人一樣,她顫巍巍地爬下駕駛座,踩上濕潤的泥地。

她繞到馬車後頭,打開車廂門。死去的獨角獸耷拉著頭,匕首仍插在冰涼的眼眶裏。巫後吃力地爬進車廂,掰開獨角獸的嘴。它的屍體已經發僵,要拉開下顎非常費力。巫後猛咬舌尖,直到嘗到血腥味才松口,痛得堪比鋒利金屬劃過口腔。她含血漱了漱,將血液和唾沫充分混合(她感覺到幾顆前齒開始松動了),吐在獨角獸斑駁的舌頭上。巫後的嘴唇和下巴血跡斑斑。她咕噥了幾個不該記錄在此的音節,合攏獨角獸的嘴,對它說:“滾出去。”

獨角獸僵硬地擡起頭,動了動腿,像學步的新生馬駒或幼鹿,抽搐著頂起四足。它半爬半摔地翻出車廂,滾到泥地上,再次立起來。先前在馬車上向左側臥的部位已腫脹發黑,糊滿血漬和體液。它跌跌撞撞地向綠巖尖摸瞎前行,到了巖石底部的一個窪坑,前腿跪了下去,拙劣地模仿祈禱者的動作。

巫後走過來,彎下腰,從獨角獸眼眶裏拔出自己的刀,劃開它的喉嚨。血液從切口緩緩滲出。她回了趟馬車取來切肉刀,使勁劈砍獨角獸的頸部,直到它的頭與身子分家,滾進巖石的凹陷處。那兒已積滿了深紅的鹹腥血液。

她抓著角拎起獨角獸的頭,放在它的屍體旁,用灰白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攤新鮮血液。血泊裏有兩張臉向外張望:兩個老太婆,看上去比她老邁得多。

“她去哪兒了?”一個老太婆氣急敗壞地問,“你怎麽搞的?”

“瞧你幹的好事!”第二個莉莉姆說,“你拿走了我們省下的最後一點兒青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親自從星星胸中扯出來的。盡管她不停尖叫扭動,我還是下了手。看你這模樣,你已經浪費了大半青春。”

“我離她很近很近,觸手可及。”巫後對血泊裏的妹妹們說,“但有一只獨角獸保護她,我割下了它的頭,打算帶回來。我們已經許久沒有新鮮獨角可用來磨粉施法了。”

“讓獨角見鬼去吧。星星上哪兒去了?”她最小的妹妹問。

“我找不到她了,簡直就像她已不在仙國裏了。”

一陣沉默。

“沒有。”有個妹妹說,“她仍在仙國境內,正要去石墻村的集市,那兒與另一側的世界一墻之隔。一旦她踏入那個世界,我們就永遠失去她了。”

人盡皆知,星星一旦穿過石墻進入凡間,頃刻間就會化作一顆坑坑窪窪的隕石,冰冷而死氣沉沉,對她們也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