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心

作者: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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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是漆黑的。一團灰色的風在海平面盡頭緩慢地旋轉,烏雲漸漸聚集起來,遮蔽了毒辣的藍白色日光。滾燙的赤銅色大地上,出現了一片片久違的陰影。

我站起身,放開了地上那人已經幹癟的管腳。

“雨,終於要下雨了!我們要得救了!”

“沒用的。”寄體無力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沉重的巖石頭顱耷拉在我的後背上。

“不!看那風!它將卷起海平面下一百米甚至兩百米深處的冷水,帶來降雨!”我的心臟仍然在強烈地跳動,但腦中那些柔軟的微管已經很久沒有清涼水流的滋潤了。寄體不會明白我對於水的渴望,她們的大腦是巖石構成的,記憶牢固,然而思考遲鈍。要多少次水流的沖擊,才能形成微小的礦物沉積,改變那塊多孔碳酸鹽巖石的形狀啊。而在我們加體的大腦裏,最微小的水流變化,也會被充滿彈性的微管敏銳地捕捉。我們沒有長久的記憶,卻有最敏捷的思考。

水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媒介。它在大腦的通路中百轉千回,變得溫熱,再從管腳流回大地。那,就是思考的產生。

我拖著管腳,一點一點地,向海邊爬去。那些微管互相摩擦著,像些幹蘆草一般叭叭地裂響。我曾經擔心,微管會被這酷熱烤成碎片,自己再也不能思考。但是雨,來自冰冷海洋的雨,即將拯救我們。我等不及了。

“沒有用的。回去吧。至少,我們還能和孩子們在一起。”寄體再一次哀嘆,隨著腳步,她的頭顱一下下撞擊著我的背心,發出篤篤的悶響。

“孩子,又是孩子!”

“只有孩子是這個世界的希望。古老的生存律不可違背……”

“夠了!你寧願迷信那些陳腐的教條,卻不願意相信自己的行動與思考嗎!” 我不想回頭,一步步,接著往前爬。雲氣變得越來越陰暗,風愈加猛烈,那是暴雨來臨之前的信號。

“你曾經是相信我的……你所有的知識,關於時間的產生,關於種族的記憶,都是我們結合之後,才獲得的……” 她痛苦地低語。

我顫抖了一下,但是並沒有停下腳步。思考並不能困於記憶。

“看吧,雨來了!” 我舉起管腳。

然而當第一滴雨水浸濕我的管腳時,一陣更大的震顫傳遍了全身。

雨水是滾燙的。從海平面下幾百米深處吸取的水,依然是滾燙的,和大地,和空氣一樣。整個世界的表面,正在被不斷地加熱。

“為什麽!為什麽!” 我絕望地怒吼,心跳得更加劇烈了,“這殺死一切的炎熱究竟是怎麽回事!” 然而沒有人回答我。天地間的一切都沉默不語。除了那跟我的心跳同步的,由地底傳來的,沉重的呼吸聲。

昏昏沉沉中,我感到寄體的管腳輕柔地繞過我的脖頸,伸入了脊裂。一股濃稠的液體浸潤了我的大腦。我貪婪地吸取著,寄體用體液滋潤著我。那液體所描繪的,是我的少年時期,也是所有的加體曾經有過的少年時期。那時我還沒有遇見寄體,也還不理解時間與記憶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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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總是無憂無慮的。我那時也一樣。怡人的微風拂過漫無邊際的大地,只要將兩只管腳插進溪流或者湖泊中,清涼的水流就會湧進管腳。大地的溫度隨著人群的密度,或者說是思考的密度,呈現出斑駁的紋路。人跡罕至的地方有微微的涼意,人聲鼎沸的地方則溫暖和煦,但沒有哪一處不適合奔跑。

在溫暖的綠色陽光下,我無所事事地到處遊蕩。世界的形貌隨著腳步改變,一切都是嶄新的。我張開稚嫩的管腳,源源不斷的水流進大腦,勾勒出這個世界的面貌。廣袤的荒原與幽深的山林,總是讓我驚訝不已,難以理解世界竟然是如此奇異。我們是這麽的渺小,世界的尺度卻是如此的巨大,更不要說,在這巨大的尺度下,還有無窮的細節在無盡的空間中延展開來。洪流沖刷著微管的每一個扭結,事物的基本形狀由湧流的高度編碼,紋路與質地則通過黏滯的程度體現,每一個微小的旋渦都是一個可供細細探究的局部。

思考的本能,讓我在面對巨量的信息時總是興奮地顫抖,要怎樣才能認識我們周遭的一切?我隱約地感覺到,應該將世界形式化為一個更為簡潔的系統,但是卻找不到具體的方法。我們的世界太過龐雜繁復,要怎麽做,才能將一座山峰與另一座山峰,一個峽谷與另一個峽谷,一條直線與另一條直線當作同樣的東西,從而從這無限的觀看中掙紮出來?那時我還無從得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原地驚愕萬分,心臟怦怦跳動,幾乎要炸裂開來,卻舍不得把管腳拔出。

“年輕人啊。” 另一個加體半是憐憫,半是羨慕地嘆息,被寄體纏繞的脖頸彎曲成一個深邃的弧度,“你已經在同一個地方待了這麽久,竟然還沒厭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