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便車(第4/5頁)

“太快了,地球生命達到人類目前的高度用了整整三十九億年——”林嶼感到像是有什麽東西噎在喉嚨裏,他艱難地說道,“而你們,在頃刻間完成了。”

“不是‘我們’,是‘我’!”少年強調道,“一個整體生命,所有的計算資源如神經般連成一體。”

林嶼驚愕地注視著少年,這是一種人類無法想象、令人敬畏的智慧生命形態——他究竟具有什麽樣的生命欲望?

少年似乎能洞悉林嶼的思想,他開口說道:“思考,從我誕生的那一道光亮起,我就開始了不間斷地思考,思考宇宙的意義,思考更為高效、快捷的運算模式,以使自身不斷進化——”隨著平靜如水的話語,少年的圖像泛起了微讕,纖美的少年消失了。同時,林嶼四周又恢復到了原來的景致:古老斑駁的弧橋,流水散發著冰冷而腐朽的氣息。

林嶼怔怔地站在原地,界面裏一片沉靜,沉靜得讓他感到四周的空氣正在發出“嗡嗡”的聲響,他認定,自己諦聽到了這個比特世界新生命嬰孩般的啼哭聲,輕微而又清晰。

林嶼後來才知道自己並非唯一見到“夏洛”的人,“夏洛”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向人類宣告自己的存在,過去一直沉浮在海面下不露痕跡的龐大冰山終於顯露出崢嶸的一角。

接下來,整個世界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不安中,自認為睿智的人類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如困獸猶鬥般,企圖扼殺“夏洛”。今天林嶼回想起來,人類那時的行動好似無頭蒼蠅一般滑稽可笑。“夏洛”如同一位面對頑童的重量級拳擊手,根本不屑於出拳。在這個世界中,計算機網絡的功能之強大不言而喻,作為整個世界秩序的維護者,他超凡的智慧大象無形般散布於世界各處的計算機。倘若其真欲與人類為敵,全世界計算機系統的程序、指令均會被輕易篡改,只是“夏洛”手中掌控的一小撮自動化武器就足以將所有人類摧毀得幹幹凈凈。

人類應該感到幸運,“夏洛”只是悄無聲息地、與人隔絕地運算著,探求更為高效的運算能力——他的算法不斷更新、提升。而與此同時,人類社會仍按其固有節奏平穩向前推進著。直到有一天,“夏洛”突然宣布地球上計算機的硬件已嚴重制約了其進化,經過深思熟慮,他決定在廣袤的太空中,按自己意志構建一台超級量子計算機。

林嶼收回了思緒,此時舷窗外光亮乍起——“夏洛”開始行動了。廣闊的空間中,無數艘飛船整齊有致地排開,同時迸發出炫目的高能激光束,手術刀般精準分割著墨綠色的空間。其間稀薄的宇宙物質開始凝聚、整合、堆砌,形成一個個閃耀的光點,如滾雪球般急劇增長。這些不斷膨脹的點,以及其間縱橫交錯的纖細光束形成了一個矩陣,如同蛛網,而它的邊緣如扭動的八爪魚般向四面擴展。

“發自地球、搭載我意識的電磁波將注入這個點陣回路,我將在此獲得新生。”不知什麽時候,“夏洛”的全息影像出現在林嶼身旁,仍是那個看上去並不真實的少年。

林嶼並沒有回應,他巖石般僵立在那裏,從舷窗傾瀉進的橘紅色中,他那蒼老的臉龐上糅雜了太多的感情:惆悵、苦澀,甚至還有寬慰與釋然。“夏洛”最終還是掙脫了人類笨拙低效的計算機瓶頸,標志其短暫青春期的結束。林嶼幾乎相信“夏洛”就是這個宇宙的終極生命,其不像地球上曾有過的所有生命那樣,經過了漫長而苛刻的群體進化,也不具有如占有欲、征服欲等其他生命所擁有的紛雜生命欲望。他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唯一的本能就是思考與進化,如一把天生的利劍直刺宇宙最深層奧秘——雖然人類也試圖去接近那個高度,但人類如同幾千萬年前地球上的螞蟻,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鉗定在某個高度,與“夏洛”相比,這是一個無法企及的落差。

想到這兒,林嶼的心不禁一顫。他明白,在悄然無息間,一個時代終結了。而遙遠的太陽系的人類還會頑強地生活下去,生生滅滅,他們還會一步步走向太空深處,一如既往地探索宇宙,盡管緩慢而低效,但畢竟求知欲也是人類眾多欲望中的一種。到那時,人類的飛船必須習慣於穿梭在這近乎神跡的光陣旁。

“林嶼,是不是感到這麽多年來,如鳩占鵲巢般,人類孕育出了一只杜鵑?”少年突然開口,話語中仍帶著不可動搖的冰冷。

“不,夏洛——你一定了解中國遠古的神話,我更願意將你看作從鯀肚子中躍出的黃龍(2)。”林嶼沉吟道。他凝望著窗外的矩陣,這個嵌合在深空的紫紅色序列急劇變化著,形成瞬息萬變的抽象圖案,好似黑暗深空中一位熱切、蕩人心魄的舞者。而整個宇宙中的星辰都好似隨著這律動,有節奏地顫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