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貓頭鷹

我找到我丈夫了嗎?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不過並非我所熟知的形態。一天傍晚,在島的另一端,我穿過蕁麻、灌木和長如芒刺的草叢。繁茂的黑松林被風吹得歪歪扭扭,投下重重陰影。此處有個寧靜的海灣,圍住一片白色的沙灘,淺水灘一路向外延伸,直到遠處才被黝黑的深水取代。海灘上散落著巖石和倒塌的水泥柱,很久以前這裏是個碼頭,如今只留下一堆廢墟,棲息著十來只鸕鶿。

一株矮松樹叛逆地矗立在巖石與鸕鶿之間,大約有一人高,顏色黝黑,松針幾乎都已掉光。出人意料的是,在一根伸出的枝條上,有一只普通的角鸮,耳朵上長著一簇突出的茸毛,面部呈褐色,下巴和咽喉處有白色羽毛,身體則是駁雜的灰色與棕色。我走近時動靜很大,理應驚嚇到它,但這只貓頭鷹依然停棲在樹上,周圍是曬太陽的鸕鶿。我感覺這景象有點反常,因此驟然停頓下來。

一開始,我以為貓頭鷹一定是有傷在身,等我繼續接近,它依然沒有動,不像那些轉來轉去的鸕鶿,一邊忿忿地抱怨,一邊飛向遠處,緊貼著水面排成一串,不安地徘徊遊蕩。換作其他貓頭鷹也一定會飛走,消失於森林中。但它就像是粘在了粗糙不平的樹皮上,碩大的眼睛凝視著逐漸暗淡的太陽。因此我更加相信它是受了傷。

即便當我靠近樹邊,笨拙地站在巖石堆上,貓頭鷹也沒有飛起來,甚至連看都不看我。它受傷了,或者瀕臨死亡,我心想。不過我很謹慎,隨時準備撤離,因為貓頭鷹可能是很危險的動物。這一只體型巨大,雖然有著中空的骨骼和輕質的羽毛,但至少有四磅重。不過迄今為止,我的行為一點也沒有刺激到它,因此我就站在原地,陪著那只貓頭鷹,等待太陽下山。

職業生涯早期,我曾經研究過貓頭鷹,知道它們跟其他更聰明的鳥類不同,不可能得精神疾病。大多數貓頭鷹也很漂亮,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但觀察者往往會覺得那是鎮靜。海灘上十分寧靜,我並未感覺到兇險。

日暮時分,貓頭鷹銳利的黃眼睛終於望向了我,它展開翅膀,掃過我的臉頰,然後平穩地升入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安靜地飛向我身後的森林。它永遠地消失了,至少我相信是如此,它那古怪的表現可以有許多解釋。野生動物的怪癖行為和X區域的幹涉影響,有時很難區分。

我需要尋找夜間的庇護所,海灘西側的盡頭,有一小圈巖石,圍著一堆焦黑的灰燼,曾經有人在此生火——位於潮水線上方,幾乎貼近森林的邊緣。在最後一絲晝光中,我還找到一頂舊帳篷,皺巴巴的,飽經風霜,因日曬而褪色。有人曾經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我不敢想那會是誰。我安頓下來,同樣點起一堆篝火,烹煮下午捕殺的兔子。然後,在波濤聲中,在柔和而平靜的星空下,我疲倦地睡了過去。

半夜裏我只醒來過一次,看見那貓頭鷹隔著火堆停在我的背包上。它又給我帶來一只兔子。我再次入睡,等到醒來時,它已經不見了。

我在那裏逗留了三天。我承認,是為了那只貓頭鷹,也因為那片海灣近乎完美,適合居住一輩子。然而我也想更加了解曾經在這帳篷裏居住並點燃篝火的人。雖然帳篷又破又舊,但顯然是標準制式,只是沒有南境局的標識。

進入帳篷背後的森林沒多久,我就在野花、莎草和苔蘚之間找到一把勘探隊配發的手槍,跟我自己的差不多,裝在腐爛的槍套裏。我還找到一件勘探隊的制式汗衫,然後是外衣和襪子,散落在空地中,仿佛是有人主動丟棄的,甚至帶著欣喜……又像是被其他人或動物扔到這裏。我沒有費神把它們搜集起來,重建此人的外殼。我知道不可能找到名字,也沒有搜到任何信件。我永遠無法確切知道,在這裏宿營的人是我丈夫,還是某個不相識的人。

然而那貓頭鷹始終關注著我,始終在我近旁。一點一點逐漸靠近,逐漸馴服,卻從來不完全順從。有時,它把樹枝扔到我腳下,看起來很隨意,仿佛漫不經心。它也會朝著我躬身,那是貓頭鷹典型的動作,然後好久都不理睬我,近乎陰郁。曾經有一兩次,它停棲在跟我差不多高的地方,我試探性地接近,但它朝著我嘶嘶地叫,就像貓一樣,並拍打著翅膀,蓬起羽毛,直到我後退為止。還有時候,它停在高高的枝頭,上下左右,來來回回地搖晃身體,爪子卻抓著樹枝不動,然後呆呆地低頭看著我。

我繼續沿著海岸前進,身邊時常圍繞著鸕鶿。我沒想到貓頭鷹會跟來,但也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很樂意它跟著。到了第二周末尾,它在夜間出行前,會直接吃我手上的東西。晚上,我聽到它奇怪而空靈的叫聲——許多人覺得這聲音詭秘而危險,但我一直覺得它帶著頑皮,像是完全不拘小節。臨近黎明時,貓頭鷹還會短暫地出現——有一回,它毛發糾結,就像是一頭鉆進沙子裏洗了個沙浴,弄亂了羽毛,然後又捉出虱子之類的寄生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