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一章 公元2098年

1

告全共和國國民:

抗拒《百年法》吧。

抗拒踐踏生命尊嚴的《百年法》吧。

抗拒只殺戮窮人的《百年法》吧。

抗拒饒恕富人的《百年法》吧。

生存許可期限即將屆滿的人啊,

千萬不要去安樂死中心。

那些設施即將從這地上消失,

因為我們將把它們全部砸爛。

人啊,

活下去吧。

抗拒《百年法》,活下去吧。

盡可能地活下去吧。

這是誰都無法褫奪的權利。

人啊,

活下去吧。

我為你們而來,

我為你們而戰。

人啊,

活下去吧。

加入我的隊伍,

我的名字是阿那谷童仁。

2

“好像下雨了啊。”遊佐章仁面朝窗戶。隔著厚厚的窗簾,完全看不見外面的情況。

“我沒有聽到雨聲。”桌對面的深町真太郎靜靜地將咖啡杯放下。

“我聞到了雨水的味道。”遊佐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喜歡雨滴剛剛打濕地面時的味道。很久沒有聞過這種味道了。”

“閣下您也有偶爾犯鄉愁的時候呀。”

“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不過,國民似乎覺得我是個冷血無情的機器人。”

敲門聲傳來。

穿著廚師服的女人進屋,放下空盤子。遊佐對著她的側臉說:“非常好吃。我吃得很過癮。”

女廚師轉過身來,報以優雅的微笑。“我榮幸之至,閣下。”

“不要來這套外交辭令。我在這兒比在官邸更安心。”

“您謬贊了。”

她平常只會簡短地交談幾句,然後就離開房間,但今天卻沒有離開的跡象。

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請閣下恕我無禮,但我有句話想對您說。”

“母親……”深町提醒道,但她面不改色,目光堅定地注視著遊佐。

遊佐雖然內心有些畏縮,但還是強打精神道:“我洗耳恭聽。”

“我的兒子深町真太郎常常對我說,只有閣下您才能帶著這個國家走向光明,而他已經做好了隨時為此獻身的準備。我知道這話不應該從做母親的嘴裏說出來,但我兒子真太郎是一個有用的人。為了這個國家,請您隨意驅策他。”說完,她深鞠一躬。

“母親,您別說了。”深町的臉漲得通紅,“要添咖啡的時候我再叫您。”

這等於是告訴母親,接下來他們要商談機密,暫時不要來打擾。她心領神會,垂下目光,點了點頭,說了一句“那我失陪了”,就離開了房間。

門關緊之後,深町難為情地說:“對不起,閣下。讓您見笑了。”

“這並不可笑。人在離世之前,總要留下一兩句話才甘心。她剛才就跟我說了一句。”

深町真太郎的母親的生存許可期限將在二十七天後屆滿。今晚恐怕是遊佐最後一次來這裏了。

“你是她兒子,但她沒有拜托我提拔你,而是讓我隨意驅策你為國效力。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說出來的話。”

遊佐想起了曾經的上司笹原。雖然立場不一樣,但兩人對自己的生命全面負責的態度卻是共通的。也許,只有在面臨死亡的時候,人的價值才會彰顯出來。

一絲涼意從心頭掠過。

那麽,自己價值幾何呢?

自己的生存許可期限早已屆滿,本來早就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了。之所以還能繼續活著,是根據《總統特例法》得到了豁免資格。剛才她那道灼灼的目光中,不正是飽含著對這一不公平的現實的復雜感情嗎?坦率地說,那種感情就是怨恨。

“深町君……”

“您說。”

“能不能告訴我你現在的真實感情?”

深町似乎覺察到遊佐的意圖,表情一下子僵了。

“你的母親只能再活二十七天了。可是,如果沒有《百年法》的話,她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你就能一直見到她,一直吃她做的菜。要是《百年法》這部法律不存在就好了,你難道不這樣想嗎?”

“我不這樣想。”深町立即答道,“當然,普通市民在面對同樣狀況的時候產生這種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但我跟他們不一樣。”

“是嗎……”

“閣下,”深町正色道,“您之所以超過了《百年法》規定的期限仍然活著,是為了完成自己對國家的使命,您不必對此感到絲毫內疚。”

遊佐不由得笑了起來。“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嗎?”

深町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請恕我冒昧。”

“我被叫到富士宮,總統親自授予我豁免資格的時候,”遊佐突然改變了話題,“他跟我稍微開了一個玩笑。”

“玩笑?”

“牛島總統故意演了一場戲。”遊佐將當時發生的事講出來,“說實話,當我知道自己明天不得不死的時候,心裏也產生了動搖。除了擔心該做的事再也做不成了之外,我對死亡本身也充滿了恐懼。我止不住地顫抖著,眼淚也流了出來。總統看著我的這一醜態,心滿意足地笑了。”那笑聲仿佛至今都清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