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是史上最孜孜不倦的人類觀察者。我的觀察源自內外部感知的結合。過去與現在會無規律地疊映在我心中。而且,隨著肉體變形的持續,我的感知能力變得越發神奇,仿佛世間萬物無不能明察秋毫。我擁有無比犀利的聽覺與視覺,兼有異常敏銳的嗅覺,能察覺並分辨濃度僅為百萬分之三的信息素。我心中有數,也驗證過。在我的感知範圍內你幾乎無可隱藏。我想,你要是知道我單憑嗅覺就能發現什麽,一定會瞠目結舌的。你的信息素會告訴我你正在幹什麽或打算幹什麽。還有你的手勢和姿態也在泄密!我曾在厄拉奇恩花了半天凝視長凳上坐著的一個老頭。他是斯第爾格耐布的第五代後裔,這道關系連他自己都不知情。我仔細研究他頸項的角度、下巴底下松垂的皮肉、幹裂的嘴唇、鼻孔周圍的濕度、耳後的毛孔,還有從古式蒸餾服兜帽下鉆出的灰發綹。他絲毫沒發覺有人在窺視。哈!換了斯第爾格只要一兩秒就會警覺。而這個老頭只是一直在等人,臨了也沒等來,最終站起身蹣跚離去。久坐之後,步履十分僵硬。我知道我再也見不著這具血肉之軀了。他瀕臨死亡,體內的水分無疑將被浪費。當然,這已不再重要。

——《失竊的日記》

雷托認為這裏是全宇宙最有趣的地方,他在此等候現任鄧肯·艾達荷。以大部分人類標準來衡量,這都是一個龐大的空間,其上方是帝堡,四周環繞著精心構建的地下墓窖群。這座大殿猶如輪轂,一間間高三十米、寬二十米的側廳像輪輻般擴散開去。雷托的禦輦占據著大殿中心。大殿是一間直徑四百米的穹頂圓廳,最高點離地面一百米,就在他頭頂正上方。

他覺得這些殿堂的大小能讓自己心安。

正午剛過,大殿裏僅有的亮光來自隨機飄動的幾盞浮空球形燈,光線調為暗橙色。微弱的光頭照不進側廳深處,但雷托憑記憶知道那兒每一件物什的準確位置——水、遺骸和骨灰,有祖先的,也有沙丘時代以來厄崔迪先人的,一個不漏都供在那裏。另外還存放著若幹箱美瑯脂,是預備在情勢萬分危急之時打掩護用的,好讓人誤以為這就是他的全部庫藏。

雷托清楚鄧肯求見的原因。艾達荷聽說特萊拉人正在制造另一個鄧肯,也就是說又在按神帝的規格要求制造死靈。這個鄧肯擔心自己在服役近六十年後被替換下去。這種事總讓鄧肯們心生反意。早先有一名宇航公會使節謁見雷托,警告說伊克斯人私下交給鄧肯一把激光槍。

雷托暗自發笑。但凡遇上可能威脅到自己那一丁點兒香料配給的事情,宇航公會都會大驚小怪。一想到世上只剩下雷托一人與曾經制造美瑯脂的沙蟲有聯系,他們就嚇得瑟瑟發抖。

萬一我死在沒有水的地方,就不會有香料了——永遠不會再有。

宇航公會怕的就是這個。他們的歷史學家兼會計師斷定雷托坐擁全宇宙最大一份美瑯脂庫存。因此,宇航公會可靠得幾近盟友。

雷托一邊等,一邊按貝尼·傑瑟裏特的傳統訓練方法做著手、指運動。這雙手是他的驕傲。手上披覆著灰色的沙鮭皮膜,大拇指可與修長的四指對握,靈活性基本與常人無異。而由腿腳退化而成的鰭足卻沒什麽用,其不便之處更甚於所帶來的羞恥。他能以閃電般的速度爬行、翻滾和騰身,可一旦不小心壓到鰭足,就會疼痛。

鄧肯讓什麽給耽擱了?

雷托想象他正透過窗口遙望沙厲爾平緩起伏的天際線,內心還在掙紮。今天是一個熱氣蒸騰的日子。下地宮前,雷托在西南方向看到了一幅蜃景。熱空氣在遠處沙漠上方閃現一幅顛倒的鏡像——一隊保留地弗雷曼人正費力地走過一處供遊客開眼界的穴地景點。

地宮裏很涼爽,一直如此,燈光也總是昏昏暗暗的。輻射狀側廳其實是一條條黑暗的隧道,為方便禦輦行駛,高高低低處都鋪成了緩坡。有的隧道穿過假墻還要向外延伸許多公裏,這是雷托利用伊克斯裝備為自己挖掘的補給通道和暗道。

雷托思忖著即將開始的接見,心中不由生出一絲緊張。他覺得很有意思,眾所周知,他愛把玩這種情緒。雷托覺得自己對現任鄧肯的好感一直在自然而然地增強。對於此人能活著結束會見,雷托抱有很大期望。有時候他們是能做到的。這個鄧肯幾乎不可能發起致命攻擊,只存在理論上的機會。雷托曾試圖向某個前任鄧肯解釋清楚……就在這間大殿裏。

“你也許會奇怪,憑我擁有的能力,竟然還提運氣和機會。”雷托當時說。

那個鄧肯怒氣沖沖。“你絕不會留下任何機會的!我了解你!”

“太天真了!機會是宇宙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