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奧羅拉

第十一章 老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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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頓・阿瑪狄洛也是凡人,也不免為記憶所苦。事實上,他比大多數人更容易陷入痛苦的回憶。更何況,在他那頑強的記憶中,夾雜著某些不尋常的內容,令他長久以來倍感憤怒與挫折。

直到兩百年前為止,他的事業無不一帆風順。當時他是機器人學研究院的創院院長(其實目前仍是),而且有那麽一陣子,他信心滿滿地自認必定能夠控制整個立法局,並打垮他的死敵漢・法斯陀夫,讓他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只可惜——只可惜——

(雖然他極力避免,但他的記憶就是一再回到那件事情上,仿佛其中的悲痛和絕望令它回味無窮。)

假如當初他獲勝了,地球便會一直維持孤立狀態,而他一定會讓地球一路衰敗下去,最後從銀河中完全消失。這又有何不可呢?對於那些住在過度擁擠又充滿病菌的世界上、壽命短暫的次等人類而言,死亡要算是最好的歸宿——至少比他們勉強那麽活下去好一百倍。

至於既平靜又安全的太空族世界,則會出現進一步的擴展。想當年,法斯陀夫總是抱怨太空族壽命太長,又被機器人照顧得太好,再也無法成為拓荒者了,可是阿瑪狄洛自會證明他大錯特錯。

不料法斯陀夫竟然獲勝了。就在注定失敗那一刻,打個比方吧,他伸手向空中一抓,便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將勝券抓到自己手上——簡直像變魔術。

當然,都是那個地球人,那個以利亞・貝萊——

但每當想到這個地球人,阿瑪狄洛的記憶總是會自動止步和轉向。他無法在腦海中重現此人的樣貌,無法聽見他的聲音,更無法想起他的所作所為,光是那個名字就夠了。即使已經過了兩百年,仍不足以化解一點點他心中的恨意——或是讓他心頭之痛減輕一絲一毫。

在法斯陀夫的政策包庇之下,可惡的地球人陸續逃離了那顆快要腐爛的行星,在銀河中建立起一個又一個新世界。這方面的進展有如一股旋風,吹得太空族世界暈頭轉向,最後甚至陷入癱瘓狀態。

阿瑪狄洛不知在立法局呼籲過多少次,銀河正在從太空族手中溜走,奧羅拉卻眼睜睜看著那些次等人類占據一個又一個世界,而太空族的士氣則是一年不如一年。

“醒醒吧,”他大聲疾呼,“醒醒吧。看看他們,銀河殖民者越來越多,殖民者世界更是不斷倍增。你們還在等什麽?等著他們掐住你的喉嚨嗎?”

法斯陀夫則總是以那種有如唱催眠曲的方式回應這些問題,於是奧羅拉人和其他太空族(他們總是追隨奧羅拉,雖然奧羅拉不願當領導者)就會放下心來,繼續睡他們的大頭覺。

他們似乎無視顯而易見的真相。不論事實也好,數據也罷,乃至於種種毋庸置疑的持續惡化跡象,他們一律無動於衷。他不斷向他們宣揚真理,而且他的預言陸續成真,卻只能眼巴巴看著永遠有過半的人像綿羊般追隨法斯陀夫,怎麽會有這種事呢?

而法斯陀夫自己又怎麽會如此冥頑不靈——事實證明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癡人說夢,為何始終不肯更改任何政策呢?甚至不能說他是在頑固地堅持錯誤的做法,而是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錯了。

假如阿瑪狄洛是那種耽溺於幻想的人,他會一口咬定太空族世界是被某種咒語、某種無情的魔法給纏上了;他會想象某個角落有某個人掌握了某種魔力,足以催眠那些原本靈光的腦袋、蒙蔽那一雙雙原本銳利的眼睛。

而令他最痛苦的一件事,則是人們認為法斯陀夫最後是含恨而終,因而對他寄予無限的同情。至於他為何含恨,據說是因為太空族再也未能開創自己的新世界。

其實是法斯陀夫自己的政策讓他們自我閹割!他有什麽權利含恨?假如他像阿瑪狄洛那樣,總是看到真相並說出真相,卻偏偏無法令太空族——足夠的太空族——聽從自己的意見,那他又會有什麽反應呢?

他不知想過多少次,不如讓銀河空無一人吧,總比由那些次等人類主宰來得好。假如他有魔法,能夠一點頭便毀掉地球——也就是以利亞・貝萊的世界——他早已巴不得這麽做了。

可是,用這樣的幻想當作心理慰藉,只能表示他已經徹底絕望。這和他一直不斷希望能放棄一切,希望死神降臨——只要機器人允許他這麽做——可以說是殊途同歸。

後來,毀滅地球的力量居然真的出現了——甚至可以說是硬塞給他的。那是七年半以前,他和列弗拉・曼達瑪斯首次見面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