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證 據

“但這也不是我要講的。”凱文博士若有所思地說,“喔,到頭來,那艘太空船和其他類似的發明成了政府的財產,超空間躍遷的研發大功告成。如今,在一些鄰近恒星系的行星上,我們真有了人類殖民地,但這並不是我要講的。” 我已經吃完那一餐,正在邊抽煙邊望著她。 “真正重要的,是過去五十年來地球上的居民所經歷的變遷。當我出生時,年輕人,最後一次世界大戰才剛結束。那是歷史上一個低潮——但它標志著國家主義的結束。地球太小了,容納不下那麽多國家,於是各國開始組成界域,這件事費了不少時間。我剛出生的時候,美利堅合眾國還是一個國家,並非只是北方界域的一部分。事實上,本公司的簡稱至今仍是‘美國機器人……’從國家到界域的演變穩定了我們的經濟,並且可說帶來一個黃金時代,因為本世紀要比上個世紀好得太多。而這個演變,同樣是我們的機器人帶來的。” “您是指機體。”我說,“您剛提到的金頭腦就是第一台機體,是嗎?” “是的,沒錯。但我想到的並非機體,而是一個人。他去年過世了。”她的聲音突然透出深刻的悲傷,“至少是他自願離世的,因為他知道我們不再需要他——史蒂芬・拜爾萊。” “是啊,我就猜您指的是他。” “他在2032年首度擔任公職。那時你只是個孩子,所以不會記得這件事多麽詭異。他競選市長的經過,絕對是歷史上最離奇的……” 法蘭西斯・奎恩是一位新派的政治人物。當然,正如所有這類敘述一樣,這句話其實毫無意義。如今大多數的“新派”,在古希臘社會中便已存在。我們若對它了解得更透徹,或許還能肯定它早在古蘇美的社會,以及史前瑞士的湖居社會中就已經出現。 不過,為了避免必然沉悶且復雜的開場白,最好還是趕緊說明如下的事實。奎恩從不參選也從不拉票,他不曾發表演說,也不幫任何人非法競選。就像拿破侖在奧斯特裏茲戰役中,不曾發過一槍一彈一樣。 由於政治會將毫不相幹的人拉在一起,現在艾弗瑞德・蘭寧坐在辦公桌後面,與奎恩隔桌相對。他那驚人的白眉毛彎到眼睛前面,目光中的不耐煩已逐漸增溫到了沸點——他很不高興。 即使奎恩知道這項事實,也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困擾。他的聲音相當友善,這或許是職業習慣。 “蘭寧博士,我猜你該認識史蒂芬・拜爾萊。” “我聽說過他,許多人都聽說過他。” “沒錯,我也一樣。也許下次選舉,你打算投他一票。” “我不敢說。”這句話透著些許明顯的酸味,“我並沒有天天留心政治潮流,所以我不曉得他要競選公職。” “他有可能成為我們的下任市長。當然,他現在只是個檢察官,但萬丈高樓……” “沒錯,”蘭寧打岔道,“我聽過這個成語。但不知道我們能否進入正題。” “我們已經進入正題,蘭寧博士。”奎恩的聲調非常輕柔,“讓拜爾萊先生頂多做到地方檢察官,對我個人會有好處,而幫我達到這個目的則對你有好處。” “對我有好處?得了吧!”蘭寧的雙眉垂得很低。 “好吧,那就說對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有好處。我是把你當成研究部門的榮譽主任來拜訪你,因為我知道你和他們的關系,或許我們能比喻為‘元老政治家’和後生晚輩的關系。你說的話雖然人人尊重,但你和他們的關系已不再那麽密切,這使得你的行動能保有相當大的自由,即使那些行動多少有點離經叛道。” 蘭寧博士沉默了一會兒,咀嚼著自己的思緒。然後,他以更輕的聲音說:“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講什麽,奎恩先生。” “我並不驚訝,蘭寧博士,但一切都相當簡單。你介意嗎?”奎恩用樸素雅致的打火機點燃一根細長的香煙,寬大的臉龐現出一種暗自得意的神情,“我們剛才提到拜爾萊先生——一位奇怪且多彩多姿的人物。三年前他默默無聞,如今卻鼎鼎有名。他是個有毅力、有才幹的人,而且絕對是我見過的檢察官中最能幹、最聰明的一位。可惜的是,他不是我的朋友……” “這點我了解。”蘭寧盯著自己的指甲,機械性地回答。 “過去一年間,”奎恩鎮定地繼續說,“我曾經調查過拜爾萊先生——做得巨細靡遺。針對改革派政治人物的過去做一番相當徹底的調查,你知道嗎,總是一件很有用的事。如果你知道幫助有多大……”他頓了頓,沖著燒紅的煙頭露出冷笑,“可是拜爾萊先生的過去平淡無奇。在一個小鎮上過著平靜的生活,接受過大學教育,有個早逝的妻子,出過一場很久才復原的車禍,曾在法學院求學,後來遷居到這個大都會,成為一名律師。” 法蘭西斯・奎恩緩緩搖了搖頭,然後補充道:“但他現在的生活,啊,可真是古怪稀奇。我們這位檢察官從來不吃東西!” 蘭寧猛然擡起頭,一雙老眼射出銳利之極的目光。“你說什麽?” “我們這位檢察官從來不吃東西。”他一字一頓地重復一遍,“我要稍微做點修正: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吃喝。從來沒有!你了解這句話的意義嗎?不是罕見,而是從來沒有!” “我覺得這相當難以置信。你能信任你的調查員嗎?” “我能信任我的調查員,而我不覺得有什麽難以置信。非但如此,還從來沒人見過我們這位檢察官喝過什麽——不論喝水或喝酒,也沒人見過他睡覺。此外還有其他事例,但我想我已經把意思表達清楚了。” 蘭寧上身靠回椅背,兩人之間緊繃著挑戰與回應的沉默。然後,年老的機器人學家搖了搖頭。“不!如果我把你的這些敘述,和你來找我的這件事實聯想在一起,那麽你試圖暗示的只有一個可能,而那是不可能的事。” “但那個人相當不像人,蘭寧博士。” “假使你告訴我說他是撒旦化裝的,我還有一點可能相信。” “我告訴你,蘭寧博士,他是個機器人。” “而我告訴你,我從未聽過這麽不可能的想法,奎恩先生。” 接著又是劍拔弩張的沉默。 “縱然如此,”奎恩以分外仔細的動作按熄煙頭,“你必須動員貴公司所有的資源,來調查這件不可能的想法。” “我確定自己無法進行這種事,奎恩先生。你該不會是建議本公司插手地方政治吧。” “你毫無選擇。假如我公開調查結果,雖然沒有確實證據,但間接證據也足夠了。” “你高興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但這並不會讓我高興,直接證據要好得多。而且它也無法讓你高興,因為鬧開了對貴公司會有嚴重傷害。我想,對於禁止在住人世界使用機器人的嚴格規定,你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 “當然!”回答得直截了當。 “你該知道,在整個太陽系中,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是正子機器人唯一的制造商,而拜爾萊若是機器人,他就一定是正子機器人。你也應該曉得,所有的正子機器人都只租不賣,貴公司對每個機器人皆保留所有權和管理權,因此對它們的行為都要負責。” “要證明本公司從未制造過人形機器人,奎恩先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造得出來嗎?僅就可能性而言。” “可以,造得出來。” “我猜,還得秘密進行,不會把它登錄在你們的日志上。” “正子腦絕不可能,閣下。它牽涉到太多因素,此外還有政府最嚴密的監督。” “沒錯,可是機器人會磨損,會故障,會壞掉——最後會被解體。” “正子腦則會回收或銷毀。” “真的嗎?”法蘭西斯・奎恩故意透出一絲諷刺的口吻,“假如有一個未曾銷毀——當然只是偶發事件,而又剛好有個人形軀體欠缺正子腦。” “不可能!” “將來你得對政府和公眾證明這一點,所以何不趁早先對我證明。” “但我們能有什麽目的?”蘭寧氣急敗壞地追問,“我們的動機何在?請相信我們還有點理智。” “拜托,親愛的主任。貴公司巴不得各界域都允許在住人世界使用‘人形正子機器人’,那將帶來巨額利潤。可是,公眾在這方面偏見太深。假如你讓他們先習慣這樣的機器人——看,我們有個高明的律師,一位優秀的市長——他正是機器人。你還不買我們的機器人管家嗎?” “徹頭徹尾的幻想,荒唐得近乎滑稽。” “我想是吧。何不對我證明呢?或是你寧願試著對公眾證明這一點?” 辦公室的光線漸漸暗下來,但還不至於掩蓋艾弗瑞德・蘭寧臉上代表挫折的紅暈。這位機器人學家慢慢伸出手指,碰了碰一個按鈕,壁燈隨即發出柔和的光芒。 “好吧,”他咆哮道,“我們等著瞧。” 史蒂芬・拜爾萊的臉孔不容易描述。根據出生證明,他今年四十歲,而他的外表看來也是四十歲——但那是個健康、營養均衡、和藹可親的四十歲外表,自然而然會使人脫口而出:“看來就是那個年紀。” 這點在他大笑時尤其真切,而此時他就在哈哈大笑。他的笑聲響亮、綿延不絕,小歇一下之後又再度響起…… 艾弗瑞德・蘭寧的面孔則僵成一個象征不苟同的石像。他沖著坐在一旁的那位女士隨便做個手勢,但她又薄又蒼白的嘴唇只是稍微抿了一下。 拜爾萊勉強喘過氣來。 “真是的,蘭寧博士……真是的……我……我!……是個機器人?” 蘭寧猛然打斷他的話。“這可不是我說的,檢察官,我十分樂意把你當成人類的一員。因為本公司從未制造過你,所以我十分確定你是人類——至少,就法律角度而言。但既然有人鄭重其事,向我們指出你是機器人,而此人又有相當的地位……” “別提他的名字,以免有損你那花崗巖般堅硬的道德感。不過為了討論方便起見,從現在起,我們姑且假定他是法蘭西斯・奎恩。” 由於對方不客氣地打岔,蘭寧猛地倒抽一口氣,又兇巴巴地暫停了一下,才以更加冰冷的口氣繼續說:“而此人又有相當的地位——我沒興趣對他的身份玩猜謎遊戲。所以我一定要請你和我們合作,共同駁斥這個指控。光是此人有可能將這個說法公諸於世這件事實,對我所代表的公司就是一個嚴重打擊——即使這個指控始終無法證實。你了解我的話嗎?” “喔,了解,你的處境我很清楚。這個指控本身荒謬絕倫,但另一方面,你如今的處境則不然。如果我的笑聲冒犯了你,我要請你原諒。我笑的是前者,而不是後者。我能幫你什麽忙嗎?” “這件事非常簡單。你需要做的只是到一家餐廳去,在見證人面前吃一頓飯,並且拍些相片。”蘭寧在椅子裏向後一仰,這次晤談中最難的一關過去了。而他身旁那位女士,則以顯然十分專注的神情望著拜爾萊,她自己卻什麽也沒說。 史蒂芬・拜爾萊與她的目光交接片刻,然後又轉向機器人學家。有那麽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輕撫著他的辦公桌上唯一的裝飾品,一個青銅紙鎮。 他心平氣和地說:“我想我無法從命。”他隨即舉起手來,“慢著,蘭寧博士。我能體會整個事件令你多不愉快;你心不甘情不願地被迫這樣做;你感到自己在扮演一個沒有尊嚴,甚至滑稽的角色。話說回來,這件事和我自己有更切身的關系,所以請少安毋躁。 “首先,你為何肯定你正在進行的事,並非奎恩——你知道,就是那個有相當地位的人——設計誘使的結果?” “啊,一個有名望的人,似乎不可能以這麽荒謬的方式冒險,除非他深信自己擁有安全的立足點。” 拜爾萊的眼神毫無笑意。“你不了解奎恩。即使是山羊都上不去的峭壁,他也有辦法找到安全的立足點。我想他曾經聲稱對我做過調查,並且告訴你一些特別的發現?” “足以說服我相信一件事:本公司若試圖駁斥會太麻煩,而你做起來則容易得多。” “那麽當他說我從來不吃東西的時候,你的確相信他嘍。你是一位科學家,蘭寧博士,想想其中的邏輯。沒有人見過我吃東西,因此我從來不吃東西,證畢。就是這樣!” “你是在用法庭戰術混淆一個實在非常簡單的情況。” “正好相反,我是在試圖厘清被你和奎恩弄得非常復雜的一件事。你知道嗎,我睡得不多,那是事實,而我當然不會在公開場合睡覺。我從來不喜歡和別人共餐——這是不尋常的個性,或許可說是神經質,但它不會傷害任何人。聽好,蘭寧博士,讓我對你提出個假想狀況。假設有個政治人物,想要不計任何代價擊敗一個改革派候選人,而他在調查後者的私生活時,發現了些像我剛才提到的怪事。 “我們再進一步假設,為了有效地抹黑這位候選人,他以舍我其誰的姿態到你們公司去。你會不會指望他對你說:‘某某某是機器人,因為他幾乎不曾與人共餐,我也從未見過他在辦案中打盹;有一天午夜,我從他家的窗戶向內窺探,發現他還在讀書;我也檢查過他的冰箱,裏面根本沒有任何食物。’ “假使他那樣告訴你,你會把他當成精神病患。但如果他告訴你說:‘他從來不睡覺;他從來不進食。’那麽這句話帶來的震撼,會使你忽略了這種說法根本無從證明。你成了他掌中的傀儡,替他制造這場騷動。” “姑且不論你認為這件事嚴重與否,檢察官,”蘭寧帶著迫人的固執說,“我說過,它只需要一頓飯就能解決。” 拜爾萊再度轉向那位女士,後者仍然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對不起,我沒記錯你的名字吧?蘇珊・凱文博士?” “是的,拜爾萊先生。” “你是美國機器人公司的心理學家,是嗎?” “拜托,是機器人心理學家。” “喔,機器人和人類有那麽大的差異嗎,我是指精神上?” “天差地遠。”她露出冰霜般的笑容,“機器人本質上都是高尚的。” 檢察官的嘴角扯出一絲笑意。“好,這可是當頭棒喝。但我想要說的是,既然你是一位心理學——機器人心理學家,而且又是一名女性,我敢說你做了一件蘭寧博士沒想到的事。” “什麽事?” “你的手提包裏有吃的東西。” 蘇珊・凱文訓練有素的漠然眼神動搖了一下。她說:“你令我嘆服,拜爾萊先生。” 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個蘋果,默默遞給他。蘭寧博士在驚訝之余,以萬分警覺的目光追蹤著兩人手部的慢動作。 史蒂芬・拜爾萊安閑地咬了一口,又安閑地咽下去。 “看到了嗎,蘭寧博士?” 蘭寧博士松了一口氣,露出笑容,連兩道眉毛都顯得慈祥了。但這口氣只松了短短一秒鐘。 蘇珊・凱文說:“我之前的確很好奇,想看看你會不會吃這個蘋果。可是,當然,就目前這個問題而言,這樣做證明不了什麽。” 拜爾萊咧嘴一笑。“不能嗎?” “當然不能。這很明顯,蘭寧博士,假如此人是人形機器人,他就是十全十美的仿制品;他幾乎和真人一樣無懈可擊。畢竟,我們一生中一直在觀察人類,僅僅接近完美的東西不可能騙得了我們,它必須百分之百完美才行。仔細看看這皮膚的紋理、虹膜的品質、手部骨胳的構造。假如他真是機器人,我倒希望他是美國機器人公司的產品,因為他是個傑作。你想想看,不論是誰,他既然能顧到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難道還會忽略諸如吃喝、睡眠、排泄等功能嗎?或許只是為了應付緊急需要,例如預防今天這種情況。所以說,一頓飯無法真正證明任何事。” “慢著,”蘭寧咆哮道,“我還不算是你們兩人口中的那種傻瓜。我對拜爾萊先生是不是人類的問題毫不關心,我關心的是讓本公司脫離困境。當著眾人的面吃一頓飯,就能把這件事作個了結,讓奎恩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興風作浪。至於細節問題,我們可以留給諸位律師和機器人心理學家去傷腦筋。” “可是,蘭寧博士,”拜爾萊說,“你忘了其中的政治因素。正如奎恩一心渴望我落選一樣,我一心渴望能夠當選。對啦,你可注意到你也用了他的名字。這是我所用的訟棍伎倆,我就知道你遲早會說出來。” 蘭寧面紅耳赤。“這件事和選舉又有什麽關系?” “公開這件事有利也有弊,主任。如果奎恩想叫我機器人,而且有膽這樣做,我就有膽照他的規則來玩這個遊戲。” “你的意思是你……”蘭寧顯然是嚇壞了。 “正是這樣。我的意思是,我要讓他放手去做,選取他的繩索,測試繩索強度,剪取適當長短,結一個圈套,把他自己的腦袋伸進去,齜牙咧嘴笑一笑。我可以負責最後一點必需的工作。” “你實在太自信了。” 蘇珊・凱文站了起來。“走吧,艾弗瑞德,我們無法替他改變心意。” “你看,”拜爾萊淡淡一笑,“你也是一位人類心理學家。” 不過當天傍晚,當拜爾萊將車子停在直通地下車庫的自動梯面,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似乎並未完全帶著蘭寧博士所說的那份自信。 當他進門後,輪椅上的人立刻擡起頭來,微微一笑。拜爾萊流露出見到親人的神情,向那人走了過去。 那瘸子的嘴巴永遠扭向一側,臉孔有一半布滿疤痕。“你回來晚了,史蒂。”他的聲音嘶啞而粗嘎,並且有如耳語般微弱。 “我知道,約翰,我知道。但我今天碰到個既特別又有趣的麻煩。” “是嗎?”破相的臉孔與損毀的嗓音都無法流露情緒,但一雙澄澈的眼睛透著焦慮,“沒什麽你應付不了的吧?” “我不十分確定。我也許需要你的幫助,你才是我們家真正傑出的人。你想要我帶你到花園去嗎?這是個美麗的黃昏。” 拜爾萊用一雙強壯的手臂從輪椅中舉起約翰,再輕柔地、近乎愛撫地一只手抱著瘸子的肩膀,另一只手抱著纏上繃帶的雙腿。然後,他小心地、慢慢地穿過數個房間,走下一段輪椅亦可通行的平緩坡道,最後走出後門,來到高墻與鐵絲網圍著的花園。 “你為什麽不讓我用輪椅,史蒂?這樣做很傻。” “因為我寧願抱你。你反對嗎?你知道自己喜歡離開那個電動輪椅一會兒,正如我喜歡看到你脫離它的禁錮。你今天感覺如何?”他以極其謹慎的動作,將約翰放在涼爽的草地上。 “我又能有什麽感覺?還是把你的麻煩說給我聽聽吧。” “奎恩的戰略,將以聲稱我是機器人為基礎。” 約翰張大眼睛。“你怎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可不相信。” “喔,得了吧,我告訴你,正是這樣。他策動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一個大牌科學家,到我的辦公室來和我談判。” 約翰的雙手慢慢扯著地上的青草。“我懂了,我懂了。” 拜爾萊說:“但我們可以讓他選擇自己的戰場。我有個主意,聽我說說,告訴我是否可行……” 當天晚上,艾弗瑞德・蘭寧的辦公室中出現了一個面面相覷的靜止畫面。法蘭西斯・奎恩若有所思地瞪著艾弗瑞德・蘭寧,蘭寧的目光粗暴地落在蘇珊・凱文身上,而她則無動於衷地望著奎恩。 法蘭西斯・奎恩盡量以輕描淡寫的口吻打破沉默。“唬人,他是臨時胡謅的。” “你準備賭上一賭嗎,奎恩先生?”凱文博士漠然問道。 “這個嘛,其實這是你們的賭博。” “聽我說,”蘭寧借著裝腔作勢掩飾悲觀的態度,“我們照你的要求做了,我們親眼見到那人吃東西。推測他是機器人簡直荒唐。” “你也這樣想嗎?”奎恩向凱文發問,“蘭寧說你是專家。” 蘭寧以近乎威脅的口吻說:“聽著,蘇珊……” 奎恩順口打斷他的話。“何不讓她說呢,老兄?她坐在那裏模仿門柱,已有半小時之久。” 蘭寧覺得萬分困擾。他現在所經歷的一切,與初期妄想症只有一步的距離。他說:“很好。你講吧,蘇珊,我們不會打斷你。” 蘇珊・凱文神情嚴肅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將冰冷的目光固定在奎恩身上。“想要百分之百證明拜爾萊是機器人,閣下,總共只有兩個方法。目前為止,你只提出間接證據,你能用它作指控,可是無法證明——而我想,憑拜爾萊先生的聰明才智,他足以駁倒那樣的證據。你或許自己也這麽想,否則你不會到這裏來。 “兩個證明方法分別是物理的和心理的。就物理層面而言,你可以將他解剖,或使用X射線。至於如何進行,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就心理層面而言,你可以研究他的行為。倘若他真是正子機器人,就必須遵守機器人學三大法則,因為沒有它們就造不出正子腦。你知道這些法則嗎,奎恩先生?” 她仔細地、清晰地逐字引述《機器人學手冊》首頁中以粗體印刷的三條著名法則。 “我聽說過。”奎恩漫不經心地說。 “那你就不難理解。”機器人心理學家冷淡地應道,“假如拜爾萊先生違反任何一條法則,他就不是機器人。可惜的是,這條途徑只是單行道。假如他遵行這些法則,卻並不能證明或反證什麽。” 奎恩客客氣氣地揚起眉毛。“為何不能,博士?” “因為,你想一想就會明白,機器人學三大法則也是世上許多倫理體系的主要指導原則。不用說,理論上人人都有自保的本能,這相當於機器人的第三法則。而每個擁有社會良心和責任感的‘好人’,理論上都會服從適當的權威;聽從他的醫生、老板、政府、精神醫師,以及同事的意見;並且守法重紀,循規蹈矩——即使會影響到他自己的安適或安全——這相當於機器人的第二法則。此外,理論上每個‘好人’都會愛人如己,保護他的同胞,冒著生命危險拯救他人,這相當於機器人的第一法則。總而言之——假如拜爾萊服從所有的機器人學法則,他有可能是機器人,卻也可能只是個非常好的人。” “可是,”奎恩說,“你是在告訴我,你永遠無法證明他是機器人。” “我也許有辦法證明他並非機器人。” “那不是我要的證明。” “你想要的證明並不存在。除了你自己,誰也沒有義務對你自己的需要負責。” 這個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令蘭寧心跳加速。“有沒有任何人想到,”他使勁說道,“對一個機器人而言,地方檢察官是個相當奇怪的職務?起訴人類——判他們死刑——帶給他們天大的傷害——” 奎恩的口氣突然變得尖銳。“不,你不能這樣一語帶過。身為地方檢察官,並不代表他就是人類。你不知道他的記錄嗎?你可知道他常常自誇,說他從未起訴一個無辜的人;說好些人未經審判便重獲自由,因為他認為證據不足,即使他或許能說服陪審團把他們送進原子分解爐?事情就是這樣。” 蘭寧瘦削的雙頰微微打戰。“不,奎恩,不。機器人學第一法則完全沒有考慮到人類的罪惡。機器人不能判斷一個人是否該死,那不是他該決定的事。他、不、能、傷、害、人、類——不論那人是下三濫還是天使。” 蘇珊・凱文的聲音透著倦意。“艾弗瑞德,”她道,“別說傻話了。假如有個瘋子要放火燒一間住人的房舍,恰好給一個機器人碰上了,他會出手阻止那個瘋子,對不對?” “當然。” “假如唯有殺死他才能阻止他……” 蘭寧的喉嚨發出一個模糊的聲音,如此而已。 “這個問題的答案,艾弗瑞德,是他會盡可能不殺他。萬一瘋子死了,那個機器人便需要接受心理治療,因為他面對的這個沖突——違反第一法則以奉行更高層次的第一法則——很有可能令他發瘋。但某人確有可能喪命,而且是機器人殺死的。” “好吧,拜爾萊瘋了沒有?”蘭寧以極盡諷刺的口吻質問。 “沒有,但他自己從未殺過任何人。他曾經揭露一些事實,以顯示某些人可能危及我們稱之為社會的一大群人。他保護大多數人,這是奉行最極致的第一法則。他做的事到此為止。在陪審團判定嫌犯有罪後,是由法官判處死刑或有期徒刑。監禁他的是獄卒,處決他的是劊子手。拜爾萊先生所做的,只不過是彰顯真理,幫助這個社會。 “事實上,奎恩先生,在你使我們注意到這件事之後,我曾對拜爾萊先生的生平做過一番了解。我發現他在對陪審團陳述結辯時,從未要求死刑的判決。我也發現他曾經為廢除極刑大聲疾呼,並對致力研究‘犯罪神經生理學’的機構做過慷慨捐獻。顯然他相信罪犯應當接受的不是懲罰,而是治療。我發覺這點很耐人尋味。” “是嗎?”奎恩微微一笑,“或許,是能尋些機器人的味道吧?” “或許吧。又何必否認呢?像他這樣的行為,只有可能出自機器人,或是非常正直、非常高尚的人類。可是你看,你就是無法區分機器人和聖人有何異同。” 奎恩上身靠回椅背。他的聲音顫抖,透著不耐煩的情緒。“蘭寧博士,制造一個外表完全類似真人的人形機器人,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對不對?” 蘭寧清了清喉嚨,思考了一番。“美國機器人公司做過這種實驗,”他勉為其難地說,“當然,沒有加上正子腦。利用人類卵子,加上激素控制,就能在多孔矽氧樹脂的骨架上培養人類肌膚,肉眼絕對看不出真假。眼睛、頭發、皮膚都會是真品,並非只是徒具人形。如果再加上一副正子腦,以及你希望放進去的其他裝置,你就有了一個人形機器人。” 奎恩立即追問:“制造一個需要多少時間?” 蘭寧思索了一下。“假如你擁有一切設備——正子腦、骨架、卵子、適當的激素和輻射——嗯,兩個月吧。” 政客坐直身子,挺起胸膛。“那我們就來看看拜爾萊先生體內有些什麽。這代表美國機器人公司將惡名遠播——但我已經給過你們一次機會。” 蘭寧不耐煩地轉向蘇珊・凱文。“你為什麽堅持……”這時已經只剩他們兩人。 她真動氣了,立刻厲聲答道:“你想要什麽——要真理還是要我辭職?我不會為你說謊。美國機器人公司有辦法照顧自己,別變成懦夫。” “萬一,”蘭寧說,“他把拜爾萊打開,結果掉出好些齒輪,那時怎麽辦?” “他辦不到。”凱文以輕蔑的口吻說,“無論如何,拜爾萊至少和奎恩一樣聰明。” 拜爾萊接受提名之前一周,那消息就在城裏散播開來。可是說“散播”並不正確,它是在城中蹣跚地緩緩蔓延。有人開始發笑,也有人大發議論。而當奎恩那只黑手逐步收緊時,笑聲就漸漸變得勉強,人們心中則浮現不確定的陰影,不禁紛紛嘀咕起來。 提名大會本身就像一匹脫韁野馬。根本沒有角逐,一周前便已確定只有拜爾萊可能獲得提名,即使現在也沒有替代人選。他們不得不提名他,但是大家對這件事卻一片茫然。 更糟的是,一般民眾必須面對兩極化的結果。假如指控屬實,那就是滔天大罪;假如指控不實,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話。 在拜爾萊草草接受提名後次日,一家報紙終於發表了蘇珊・凱文博士的訪談摘要,稱她為“舉世知名的機器人心理學與正子學專家”。 接下來的變故,若以通俗而簡明的方式描述,就是鬼才知道怎麽一回事。 這正是基本教義派等待的時機。他們不是一個政黨,他們也假裝不是正式的宗教。本質上,他們是當初未能適應所謂“原子時代”的一群人。(原子還是新奇玩意的那幾十年,一度被人稱為“原子時代”。)事實上,他們只是簡單生活派,一心向往簡單的生活,但在真正過著那種生活的真正簡單生活派看來,它或許並不那麽簡單。 基本教義派向來憎惡機器人與機器人制造商,根本無需任何新的理由。但是,諸如奎恩的指控與凱文的分析這類新理由,卻足以鼓舞他們將這種憎惡公之於世。 武裝警衛將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巨大廠房擠得水泄不通,整個公司進入戰備狀態。 而在城中,史蒂芬・拜爾萊的住宅周圍則布滿警察。 當然,這次選舉變得沒有其他議題了。它唯一類似選戰的一點,就是它成了從提名到投票的一段必經過程。 史蒂芬・拜爾萊沒有讓那個惹人厭的小個子擾亂他的情緒。面對一群穿制服的警員,他依舊保持著泰然自若的神態。屋外,在警衛封鎖線的外緣,文字記者與攝影記者依據尊卑傳統列隊等候。某家行事積極的視訊電台,甚至將一架掃描機對準這棟樸質住宅的空洞入口。此時,一位故作激動的播報員,正在進行誇張的暖身報道。 那個惹人厭的小個子向前走來,遞出一份式樣精美而復雜的文件。“這是法院的命令,拜爾萊先生,授權我搜查這房產,尋找非法的……呃……任何式樣的機械人或機器人。” 拜爾萊欠身取過那份文件。他隨便看一眼就還了回去,同時露出微笑。“全部合法。去吧,去進行你的工作。霍朋太太,”他對那位從隔壁房間不情不願走出來的管家說,“請跟他們一塊去,有可能就幫點忙。” 名叫哈洛威的小個子猶豫了一下,臉上浮現明顯的紅暈。他完全不敢接觸拜爾萊的目光,只是對兩名警員喃喃道:“來吧。” 十分鐘後他回來了。 “搜完了?”拜爾萊問道,他的語氣代表他對問題本身或答案都不特別感興趣。 哈洛威清了清喉嚨,卻仍然發出尖銳的假聲。他再試了一遍,氣咻咻地說:“聽好,拜爾萊先生,我們接到的特別指示,是要我們非常徹底地搜查這間房子。” “你們沒有這樣做嗎?” “我們的指示明確告訴我們要找什麽。” “找什麽?” “用簡單的,而且不太委婉的方式來說,拜爾萊先生,我們奉命搜查你。” “我?”檢察官帶著逐漸擴大的笑容說,“你打算怎麽做?” “我們有一台穿透放射儀……” “這麽說,我要接受X射線攝影嘍?你有權這樣做嗎?” “你看過我的搜索票。” “我能再看看嗎?” 哈洛威將那份文件再次遞出去,他的額頭亮晶晶地閃著過分熱心的汗珠。 拜爾萊心平氣和地說:“我來讀一讀你該搜查什麽——‘坐落於艾凡斯壯市柳叢街三五五號,登記在史蒂芬・艾倫・拜爾萊名下的住所,連同附屬的任何車庫、儲藏室或其他建築設施,連同附屬的所有土地……’嗯……等等。相當正確。可是,老兄,它根本沒有提到搜查我的身體。我不是這個房產的一部分,如果你認為我在口袋裏藏了一個機器人,你可以搜一搜我的衣服。” 對於究竟是誰賞飯吃,哈洛威心中毫無疑問。他並不打算退縮,因為他有機會賺到一個好得多(也就是薪水高得多)的工作。 他有點虛張聲勢地說:“聽好,我獲準搜查你屋內的家具,以及我在屋裏所發現的一切。你待在屋裏,對不對?” “很出色的觀察,我的確待在裏面,但我並不是一件家具。身為一名成年公民——這點我有精神科醫生的證明——在界域法規的保護下,我擁有某些權利。搜查我的身體就是觸犯我的隱私權,那份文件不能作數。” “當然。但如果你是機器人,你就沒有隱私權。” “十分正確——但那份文件仍不作數,它已經默認我是個人。” “哪裏?”哈洛威將它一把抓回去。 “就在寫著‘某某名下的住所’那裏,因為機器人不能擁有財產。你可以告訴你的雇主,哈洛威先生,如果他試圖簽發一份類似的文件,其中的敘述並未默認我是人類,他將立刻收到一份禁止令,還要面對我提出的民事訴訟,要求他以手頭現有的資料證明我是機器人,否則他就得付出一筆天大的罰金,因為他企圖以不當手段剝奪界域法規所賦予我的權利。你會這麽告訴他嗎?” 哈洛威大步走到門口,又轉過頭來說:“你是個滑溜的律師……”他將右手放在口袋裏,在原處站了一下,然後才走出去。他沖著影像掃描機的方向微微一笑,對記者們揮揮手,喊道:“我們明天會有好東西給你們,各位,絕不開玩笑。” 鉆進地面車之後,他向後一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微小的機件,仔細檢視了一番。這是他第一次利用X射線拍照,他希望自己操作得正確。 奎恩與拜爾萊從未單獨面對面交談,但影像電話中的溝通已相當接近。事實上,就字面而言,或許“面對面”是正確的說法,雖然對方只是一排光電管的明暗圖樣。 打電話的人是奎恩,先開口的也是奎恩。他沒有特別的客套話,劈頭便說:“想必你有興趣知道,拜爾萊,我打算公開你穿著抗放射防護罩這個事實。” “是嗎?這樣說來,你或許已經把它公開了。我有個感覺,那些積極進取的新聞界朋友,他們竊聽我的各種通訊線路已有好一陣子。我知道他們把我的辦公室線路弄得百孔千瘡,這就是我這幾周都縮在家裏的原因。”拜爾萊相當友善,幾乎可算滔滔不絕。 奎恩的嘴唇稍微繃緊。“這通電話具有屏蔽——百分之百。我打這通電話,也冒著一些個人的風險。” “我也這麽想。沒有人知道你是幕後主使者,至少,沒有人正式知道。不過,也沒有人私下不知道這回事。我沒有什麽好擔心的。所以說,我穿著一件防護罩?你會發現這件事,我想是因為那天,你的走狗所拍的‘穿透放射相片’竟然過度曝光。” “你該了解,拜爾萊,一經公開,人人都會明白你不敢面對X射線分析。” “也會明白你,或說你的手下,企圖非法侵犯我的隱私權。” “他們會注意那種事才有鬼。” “他們也許會。這倒是你我兩人政治角力的一個象征,對不對?你毫不關心每位公民的權利,而我卻極其關心。我不會接受X射線分析,因為我希望維護我的權利,這是原則問題。正如我當選後,我會盡力維護他人的權利一樣。” “毫無疑問,這會成為一篇非常動人的演說,可是沒有人會相信你。這有點唱高調,不可能是實話。還有一件事,”他突然幹脆利落地轉變話題,“那天晚上,你家裏的成員沒有到齊。” “怎麽說?” “根據報告,”他翻弄著面前的文件,它們剛好在顯像板的畫面範圍內,“有個人不在——一個瘸子。” “正如你所說,”拜爾萊的語氣平板,“一個瘸子。他曾是我的老師,和我住在一起,現在人在鄉下——已經去了兩個月。套一句老話,因為他‘非常需要靜養。’他需要你的批準嗎?” “你的老師?算是科學家嗎?” “他曾是一名律師——在他成為瘸子之前。他是業余的生物物理學家,擁有政府發給的研究執照,以及一間私人實驗室。關於他在進行的工作,詳細報告已經呈交有關單位,我可以告訴你該找誰問。他的工作微不足道,但是對一個——可憐的瘸子而言,卻是有益無害、引人入勝的消遣。你看,我盡可能和你合作。” “我懂了。而這位……老師……對制造機器人知道多少?” “對於我不了解的領域,我無法判斷他擁有多少知識。” “他拿不到正子腦吧?” “去問你在美國機器人公司的朋友,他們才知道答案。” “我長話短說,拜爾萊。你的瘸子老師才是真正的史蒂芬・拜爾萊,你則是他創造的機器人,這點我們可以證明。出過車禍的是他,而不是你。追查記錄的辦法多得很。” “真的嗎?那就請便,祝你好運。” “我們可以搜查那位所謂老師的‘鄉間別墅’,看看我們能在那裏找到什麽。” “這個嘛,並不盡然,奎恩。”拜爾萊露出開朗的笑容,“實在非常遺憾,那位所謂的老師是個病人,他的鄉間別墅是他靜養的地方。在這種情況下,身為一位成年公民,他的隱私權自然更加不容侵犯。若是不能提出正當理由,你不可能取得搜查令。然而,我絕不會阻止你做這個嘗試。” 沉默了不長不短一段時間之後,奎恩上身向前傾。他的臉部影像因而擴大,額頭上細微的皺紋變得清晰可見。“拜爾萊,你為什麽要撐下去?你選不上的。” “選不上嗎?” “你認為你選得上嗎?你未能對機器人的指控作出任何反駁——其實很簡單,你只要違反三大法則任何一條就行了——如今這種情形,除了使人深信你是機器人,你以為還會有什麽其他結果嗎?” “目前為止,我只發覺我從一個小有名氣但絕非家喻戶曉的都市律師,一舉成為一個世界級人物。你是個優秀的宣傳家。” “但你是機器人。” “是有人這麽說,但沒人能證明。” “對選民而言,已有足夠的證明。” “那就松口氣吧——你已經贏了。” “再見。”奎恩首度透出一絲惡毒的口氣,影像電話隨即切斷。 “再見。”對著空白的畫面,拜爾萊泰然自若地說。 投票前一星期,拜爾萊將他的“老師”接了回來。飛車很快降落在城中一個偏僻的角落。 “投票前你都要留在這裏。”拜爾萊這樣告訴他,“萬一事情生變,你還是別卷進去比較好。” “有暴力沖突的危險嗎?”約翰用扭曲的嘴巴痛苦地扯出嘶啞的聲音,其中或許帶有關懷的聲調。 “基本教義派這樣威脅,所以我想理論上有此可能。但實際上,我並未預期會發生這種事。那些基派並沒有真正的力量,他們只是不斷興風作浪,每隔一段時日就可能煽起一場暴動。你不介意留在這裏吧?拜托,如果我得為你操心,我就什麽也做不好。” “喔,我會待在這兒。你仍然認為事情會順利嗎?” “我確信如此。在那裏沒人打擾過你吧?” “從來沒有,我可以確定。” “你那部分進行得順利嗎?” “足夠順利,不會有任何問題。” “那就好好照顧自己,約翰,明天記得看電視。”拜爾萊握了握放在自己手上那只嶙峋的手掌。 冷頓皺著眉頭,露出一副忐忑不安的表情。他接下一份完全不值得羨慕的工作,那就是在這場不算選戰的選戰中,擔任拜爾萊的競選經理。他的候選人拒絕透露自己的戰略,也不肯接受競選經理的建議。 “你不能這樣做!”那是他最常用的口頭語,現在則成了他唯一的口頭語,“我告訴你,史蒂,你不能這樣做!” 他沖到檢察官面前,後者正在利用時間翻閱打好的演講稿。 “把它放下,史蒂。聽好,那群人是基派組織起來的。他們不會聽你演講,他們更有可能會向你丟石頭。你為什麽非得在群眾面前演講不可?利用錄音——或錄影有何不妥?” “你希望我贏得這場選舉,對不對?”拜爾萊溫和地問道。 “贏得選舉!你不會贏的,史蒂,我是試圖救你一命。” “喔,我沒有危險。” “他沒有危險,他沒有危險。”冷頓的喉嚨裏發出一下古怪的嘎嘎聲,“你的意思是,你要出現在那個陽台上,面對五萬名瘋狂的群眾,試圖跟他們講理——站在陽台上,像個中世紀的獨裁者?” 拜爾萊看了看手表。“再過五分鐘左右——一旦電視線路有空就開始。” 冷頓的回應不太適宜化為文字。 繩索圍出的聽講區擠滿群眾,樹木與房屋好像全部漂浮在人潮中。此外借著超波,世界各個角落也都在觀看實況轉播。這純粹是個地方性選舉,不過照樣吸引了全世界的觀眾。想到這點,拜爾萊露出會心的微笑。 但群眾本身卻沒有值得他微笑之處。旗幟與布條四處飄揚,寫著各式各樣指控他是機器人的標語。敵對氣氛仿佛一團濃重的有形物質,逐漸擴散到空氣中。 演講一開始就不成功。群眾的怒吼聲,以及左一堆、右一堆的“基派”所發出的節奏性喊叫淹沒了一切。拜爾萊慢慢地、毫不動容地一路說下去…… 待在屋內的冷頓,則在扯著頭發,發出呻吟——等待一場流血沖突。 前幾排突然出現騷動,有個聽眾擠到前面來。這個人骨瘦如柴,雙眼凸突,細長的四肢露在過短的衣褲之外。一名警員緊追著他,在人群中吃力地緩緩前進。拜爾萊氣呼呼地揮了揮手,示意那名警員離去。 那個瘦子來到陽台正下方,眾人的吼聲掩蓋了他的呐喊。 拜爾萊湊到陽台邊。“你說什麽?如果你有正當的問題,我願意回答。”他轉頭對貼身警衛說,“把那人帶上來。” 群眾中出現緊張的氣氛。“安靜、安靜”的呼聲先是此起彼落,不久成為無處不在的喧嘩,然後才逐漸緩和下來。此時那個瘦子正面紅耳赤、氣喘籲籲地面對著拜爾萊。 拜爾萊說:“你有什麽問題嗎?” 瘦子瞪大眼睛,以嘶啞的聲音說:“打我!” 他突然用力伸出腦袋,擡起下巴。“打我!你說你不是機器人,那就證明啊。你不能打人,你這個怪物。” 四下是一片詭異、空洞、死寂的沉默。“我沒有理由打你。”拜爾萊的聲音刺穿這份寂靜。 瘦子縱聲狂笑。“你不能打我,你不會打我。你不是人,你是個怪物,是個假人。” 這時,史蒂芬・拜爾萊嘴唇緊繃,在現場數萬人以及熒光幕前數千萬觀眾的注視下,對準那人的下巴狠狠擊出一拳。那位挑釁者立刻仰頭倒地,垮作一團,臉上只有茫茫然、茫茫然的驚訝。 拜爾萊說:“很抱歉。把他帶進去,好好照顧他,我演講完後要跟他談談。” 當貴賓區的凱文博士掉轉車頭準備離去時,只有一名記者勉強從震撼中回過神來。他在她後面緊追不舍,喊著一個她聽不見的問題。 蘇珊・凱文轉過頭來說了一句:“他是真人。” 這就夠了,記者隨即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那場演講的後半段,或許可用“有人講沒人聽”來描述。 凱文博士與史蒂芬・拜爾萊再度碰面——在他宣誓就任市長的一周前。時間相當晚——已經過了午夜。 凱文博士說:“你看來毫不疲倦。” 市長當選人微微一笑。“我可以熬一會兒夜,但別告訴奎恩。” “我不會。不過既然你提到他,奎恩那個故事倒是有趣,推翻了實在可惜。我想,你該知道他的理論吧?” “知道一部分。” “它極其戲劇化。史蒂芬・拜爾萊是一位年輕的律師,一位口才極佳的演說家,一位偉大的理想主義者——還對生物物理學有些天分。你對機器人學有興趣嗎,拜爾萊先生?” “僅限於法律層面。” “這位史蒂芬・拜爾萊有興趣。但意外不幸降臨,拜爾萊的妻子死了,他自己則更糟。他的雙腿沒了,他的臉孔沒了,他的聲音沒了。他一部分的心靈——扭曲了。他不願接受整形手術,他遁出這個世界,他的法律事業告終——剩下的只有他的智慧,以及他的一雙手。而他竟然有辦法取得正子腦,甚至很復雜的那種,擁有判斷倫理問題的超卓能力——就目前的發展而言,那是機器人最高級的功能。 “他為這個腦子培養了一個身體,將它在各方面訓練成另一個自己。他讓它以史蒂芬・拜爾萊的身份在世上出現,自己則躲在幕後,成了那位年邁、殘廢、從來沒人見過的老師……” “不幸的是,”市長當選人說,“我打了一個人,把這些都推翻了。報上說,當時你便作出正式判定,說我是個真人。” “那是怎麽發生的?你介不介意告訴我?它不可能是偶發事件。” “不全然是,大部分要歸功於奎恩。幾周前,我的人開始悄悄散播消息,說我從來沒有打過人;說我不能打人;說我若在挑釁之下仍不出手,我是機器人這件事便證據確鑿。因此我安排了一場愚蠢的公開演講,帶有各種宣傳色彩,於是幾乎不可避免地,某個傻瓜上鉤了。本質上,它是我所謂的訟棍伎倆,靠著催生出的氣氛幫我完成一切。當然,不出我所料,情緒效應果然確保我順利當選。” 機器人心理學家點了點頭。“我發覺你侵犯了我的領域——我想,每個政治人物都會吧。但這樣的結局令我非常遺憾。我喜歡機器人,我喜歡他們遠勝於人類。假如能制造出足以勝任行政官的機器人,我想他會成為官員中的佼佼者。根據機器人學第一法則,他無法傷害人類,無法做出暴虐、腐敗、愚蠢、偏見的行為。而他雖然是不朽的,但在漂亮地做一任之後,他便會離開那個職位,因為他絕不能傷害人類,不能讓他們知道自己曾被機器人統治。這會是最理想的情況。” “只不過,機器人或許會因為先天不足而無法勝任,正子腦的復雜度向來比不上人腦。” “他會有許多顧問。沒有他人的幫助,人腦也無法單獨經營一個政府。” 拜爾萊帶著嚴肅的興味打量蘇珊・凱文。“你笑什麽,凱文博士?” “我在笑奎恩先生有些事沒想通。” “你的意思是,他的故事還能有更多的情節。” “一點點而已。選舉之前三個月,奎恩先生所說的這位史蒂芬・拜爾萊,這位殘障人士,因為某個神秘的理由去了鄉下。他及時趕了回來,沒有錯過你那場著名的演講。畢竟,老瘸子曾經做過的事,他自己當然能再做一遍,何況第二次的工作要比第一次容易得多。” “我不十分明白。” 凱文博士起身,將她的套裝撫平,顯然是準備離去。“我是指有一種情況,機器人可以毆打人類而不違反第一法則。只有唯一的一種情況。” “那是什麽情況?” 凱文博士已走到門口。她不急不徐地說:“假如挨打的人,其實是另一個機器人。” 她露出燦爛的笑容,清瘦的臉龐熱情洋溢。“告辭了,拜爾萊先生。我希望五年後能再投你一票——選你當界域總協。” 史蒂芬・拜爾萊呵呵大笑。“我不得不說,那可有點異想天開。” 房門在她身後關了起來。 我駭然地望著她。“這是真的嗎?” “都是真的。”她說。 “偉大的拜爾萊竟然是機器人?” “喔,真相永遠無法水落石出。我認為他是,但當他決定離世時,他自己走進原子分解爐,所以不會留下任何證據——何況,那又有什麽分別呢?” “這……” “對於機器人,你也有相當非理性的偏見。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市長;五年後,他果然成為界域總協。而在2044年,當地球各個界域組成聯邦時,他成為首任的世界總協。不過那個時候,反正已經是機體在治理這個世界。” “沒錯,可是……” “沒有可是!機體就是機器人,現在是它們在治理世界。五年多前,我才發現所有的真相。那是2052年,拜爾萊即將卸任第二任世界總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