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消失無蹤

當我終於再見到蘇珊・凱文時,她正站在她的辦公室門口,一批批的档案正在往外搬。 她說:“你的文章寫得怎麽樣,年輕人?” “還好。”我說——我已根據自己的想法把它們整理出來,為她口述的骨架添油加醋,配上了對話,並作了一些修飾。“您想不想瀏覽一遍,看看我有沒有誹謗哪個人物,或是哪裏錯得太離譜?” “我想應該這樣。到主管休息室坐坐如何?我們可以喝杯咖啡。” 她似乎心情很好,因此當我們沿著回廊走去時,我趁機說:“我在想,凱文博士……” “想什麽?” “您可否多告訴我些有關機器人學的歷史。” “年輕人,你搜集的資料,應該已經足夠了。” “可以這麽說。但我寫出來的那些事,卻和當代世界關系不大。我的意思是,有史以來只有一個透視心靈的機器人,太空站早已過時且遭到廢棄,機器人采礦如今被視為理所當然。恒星際飛行怎麽樣?超原子發動機大約是二十年前才發明的,而且眾所周知,它是一項借由機器人輔助的發明。真實經過又如何呢?” “恒星際飛行?”她顯得若有所思。我們已經來到休息室,我點了一份全餐,她只要了咖啡。 “它並非一項單純的機器人輔助發明,你知道嗎,並沒有那麽單純。不過,當然,在我們研發出金頭腦之前,一直沒有很大進展。可是我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我和恒星際飛行研究的首度接觸——我是指直接接觸,是在2029年,當時有個機器人失蹤了……” “超空間基地”采取了一連串緊急的非常措施——有如慌亂的人發出一聲歇斯底裏的尖叫。 依照時間順序與激烈的程度,這些措施可逐條列舉如下: 一、在二十七號小行星群各太空站所涵蓋的太空領域中,超原子引擎的研發工作一律暫停。 二、實際上,上述整個太空領域已排除在太陽系之外。任何人未經許可不得擅入;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離去。 三、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首席心理學家蘇珊・凱文博士,以及數學部門主任彼得・玻格特博士,搭乘政府的特遣巡邏艦抵達該基地。 已屆中年的蘇珊・凱文從未離開過地球表面,對這趟太空之旅也沒有什麽向往。在這個普遍使用原子能,而超原子引擎也即將問世的時代,這種新鮮事從未令她動心。因此她對這趟旅程頗不以為然,也不相信有什麽緊急狀況。她在超空間基地享用第一餐的時候,平庸的臉龐上每條皺紋都將這點明白顯露出來。 而玻格特博士光潤蒼白的面容,則並未舍棄某些鬼祟的態度。至於領導這個計劃的寇納爾少將,也始終不忘保持一副見到鬼的神情。 總之,那頓飯是個尷尬的插曲,以致隨後舉行的三人小型會議,是在陰沉而不愉快的氣氛中展開。 首先發言的是寇納爾,他的禿頭閃閃發亮,軍禮服與此時此地的氣氛很不相稱。他硬著頭皮,開門見山地說:“玻格特先生,凱文女士,這是件十分古怪的事。我要感謝你們接到通知便即刻趕來,很抱歉,通知上甚至未曾說明緣由。現在,我們要趕緊補充說明,我們丟了一個機器人;一切工作陷入停頓,一定得找到他才能復工。目前為止我們一無所獲,我們感到需要專家的協助。” 或許將軍覺得自己的敘述虎頭蛇尾,並未指出困境所在。他以絕望的口氣繼續道:“我們的工作有多重要,我想不必我多說。去年的科學研究經費,超過百分之八十都用到我們這裏……” “啊,這點我們知道。”玻格特欣然答道,“美國機器人公司收到一筆優厚的機器人租金。” 蘇珊・凱文以直率而尖刻的口氣插嘴道:“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一個機器人對這個計劃那麽重要?他又為什麽還沒給找到?” 將軍將漲紅的臉轉向她,還偷空舔了一下嘴唇。“啊,換一種方式講,其實我們已經找到他了。”然後,他又以近乎痛苦的口吻說:“唉,請讓我解釋一下。在那個機器人行蹤不明之後,我們立刻宣布進入緊急狀況,禁止任何船艦離開超空間基地。早先一天,有一艘太空貨船在此著陸,為我們送來兩個實驗室用的機器人。它上面還有六十二個……呃……同型的機器人,準備運往別處。我們對這個數字十分確定,這點絕對沒有問題。” “是嗎?兩者的關聯呢?” “我們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那個失蹤的機器人——我向你們保證,即使失蹤的是一枝小草,我們也已經找到了——經過腦力激蕩,我們想到該數一數那艘貨船中的機器人。結果,現在上面有六十三個。” “所以第六十三個機器人,我想,就是那個失蹤的浪子?”凱文博士的目光轉趨陰郁。 “是的,但我們無法分辨哪個才是第六十三個。” 當電鐘連響十一下時,會場一片死寂。然後,這位機器人心理學家說:“非常特殊的情形。”她扁起嘴來,嘴角下垂。 “彼得,”她帶點兇巴巴的神情轉向她的同事,“這裏頭有什麽不對勁?他們在超空間基地用的是哪種機器人?” 玻格特猶豫了一下,露出無力的笑容。“這始終是一件相當難辦的事,蘇珊。” 她連珠炮似的說:“好啊,始終是。如果面對六十三個同型機器人,其中之一是逃犯,卻無法確定哪個才是,那何不隨便抓一個充數呢?這一切究竟有什麽文章?為什麽要派我們來?” 玻格特以順從的態度說:“你得給我說話的機會,蘇珊——超空間基地所用的機器人,剛好有幾個並未印記完整的機器人學第一法則。” “什麽,沒有印記?”凱文跌坐到椅子上,“我懂了。有多少個出廠?” “不多。那是政府訂購的,而且絕不允許泄露機密。除了直接參與的最高層人士,不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你並未包括在內,蘇珊,不過這跟我毫無關系。” 將軍以權威的架勢打斷他們的對話。他說:“我希望對此作點解釋。我原本並不曉得凱文博士毫不知情。地球上始終有著強烈的反機器人情緒,凱文博士,這點不必我告訴你。在這個問題上,面對那些基本教義的激進派,政府的防線只有一項事實——機器人總是內設牢不可破的第一法則,不論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不可能傷害人類。 “但我們卻不得不用些本質相異的機器人。因此有少數的NS-2型,也就是納斯特,腦中印記的是第一法則的修訂版。為了保密起見,所有NS-2型出廠時皆未加上序號;那些修訂型機器人和一組普通型一起送到這裏;此外,當然,我們定做的這種機器人,全部印記上最嚴格的指令,絕不可對外人透露他們的不同之處。”他露出尷尬的笑容,“現在,這一切成了自作自受。” 凱文繃著臉說:“無論如何,你有沒有問過每個機器人他們的身份?不用說,你當然有資格?” 將軍點了點頭。“六十三個全部否認曾在這裏工作——其中一個在說謊。” “你追查的那個可有磨損的痕跡嗎?我想其他那些都是新出廠的。” “失蹤的那個上個月才到。他和剛剛送達的那兩個,是我們所需要的最後一批,看不出什麽磨損的痕跡。”他緩緩搖了搖頭,雙眼再度透出沮喪的目光,“凱文博士,我們不敢讓那艘貨船離去。萬一不符合第一法則的機器人公諸於世……”似乎他怎麽說都無法強調問題的嚴重性。 “把六十三個機器人通通毀掉,”機器人心理學家以冰冷而平板的口氣說,“讓這件事一了百了。” 玻格特咬著一側嘴角。“你的意思是毀掉六十三個三萬元,只怕美國機器人公司不會喜歡這個主意。在我們毀掉任何東西之前,蘇珊,我們最好先努力一番。” “這樣的話,”她以尖銳的口吻說,“我需要知道一切事實。這些修訂型機器人究竟給超空間基地帶來什麽好處?是什麽因素使他們不可或缺,將軍?” 寇納爾的額頭皺成一團,他伸手向上一抹,試圖將它撫平。“原有的機器人,為我們帶來無法克服的問題。我們的人經常得在‘硬輻射’中工作,你懂了吧。這當然有危險,但我們采取了合理的安全防範。從開始到現在,只發生過兩起意外,兩次都無人喪生。然而,對普通機器人解釋這點卻是徒勞無功。第一法則說——我來引述一遍——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為而使人類受到傷害。 “那是最高原則,凱文博士。每當我們的人必須在中等伽馬場中暴露一會兒——這樣不會造成任何生理效應——最靠近的機器人便會沖進去,把他拖出來。如果輻射場極微弱,機器人就會成功,工作就不得不暫停,直到將機器人通通清場才能繼續。如果輻射場稍微強一點,機器人就根本碰不到那個技術員,因為他的正子腦會在伽馬輻射中崩潰——然後,我們便會失去一個昂貴且難以替換的機器人。 “我們試圖跟他們講理。但他們的論點是,人類置身伽馬場就會有生命危險,就算能安全待在裏面半小時也不算數。他們總是說萬一那人忘了,待了一小時怎麽辦;他們不能讓他冒險。我們指出,他們那樣做是冒著極大的生命危險。但‘自保’只是機器人學第三法則——保障人類安全的第一法則有優先權。我們對他們下命令,以既嚴格又嚴厲的方式命令他們,在任何情況下不得進入伽馬場。但‘服從’只是機器人學第二法則——保障人類安全的第一法則仍有優先權。凱文博士,我們要麽就是必須舍棄機器人,要麽就是對第一法則做些修改——結果我們選擇了後者。” “我無法相信,”凱文博士說,“你們找得到取消第一法則的辦法。” “並沒有取消它,只是作些修改。”寇納爾解釋道,“這樣制成的正子腦,僅含有第一法則的積極部分,也就是‘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到此為止。不再有強迫性的要求,要他們防止外在因素傷害人類,比方說伽馬射線。我這樣說正確吧,玻格特博士?” “相當正確。”數學家表示同意。 “那就是你們的機器人和普通NS-2型唯一的差別?真是唯一的差別嗎?彼得?” “確實是唯一的差別,蘇珊。” 她站起來,以斷然的口吻說:“我現在打算睡覺了,大約八小時後,我要和最後見到那個機器人的員工談談。從現在起,寇納爾將軍,若想要我負起任何責任,我就要對這項調查有百分之百的、無人過問的控制權。” 除了其中兩小時陷入惱人的半睡半醒狀態,蘇珊・凱文整晚未曾進入夢鄉。當地時間0700時,她按下玻格特的門鈴,發現他同樣沒有在睡覺。他顯然不怕麻煩地帶了一件睡袍來到此地,因為他正穿著它坐在那裏。當凱文進來時,他隨即放下指甲刀。 他輕聲道:“我多少料到你會來。我想你對這一切感到厭惡。” “是的。” “這個嘛——我很抱歉,這件事根本無法避免。當超空間基地電召我們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定是修訂型納斯特出了什麽問題。可是我能怎麽辦呢?在旅程中,雖然我很想對你吐露實情,但我不能那樣做,因為我必須先確定才行。修訂第一法則這件事可是最高機密。” 機器人心理學家喃喃道:“應該讓我知道才對。未經一位機器人心理學家的同意,美國機器人公司無權這樣修改正子腦。” 玻格特揚起眉毛,嘆了一聲。“理智點,蘇珊。即使你知道了,也無法影響他們。在這件事情上,政府決心自行其是。政府想要超原子引擎,乙太科學家則想要不會幹擾他們的機器人。即使這真意味著扭曲第一法則,他們也一定要把它弄到手。我們當初不得不承認,就廠方觀點而言,這是有可能做到的。他們則發下重誓,說他們只要十二個;它們只會用在超空間基地上;一旦超引擎研發完成便會把它們毀掉;而且會采取全面的安全防範。他們還堅持要嚴格保密——那就是當初的情況。” 凱文博士咬牙切齒地說:“我要是知道就會辭職。” “那不會有任何用處。政府提供公司一筆巨額資金,又威脅說假如我們拒絕,便會通過反機器人法。當時我們就左右為難,現在我們更是進退維谷了。如果這件事走漏風聲,或許會傷害到寇納爾和政府本身,但它對美國機器人公司的傷害則大得太多了。” 機器人心理學家瞪著他說:“彼得,你不懂這一切意味著什麽嗎?你不了解取消第一法則代表什麽嗎?這不只是一件機密而已。” “我知道取消第一法則代表了什麽,我又不是小孩子。那代表完全失去穩定性,正子場方程式將會只有虛數解。” “就數學而言,沒錯。但你能將它翻譯成赤裸裸的心理嗎?不論是否在意識層面上,彼得,正常的生命一律憎恨受到宰制。假如宰制者比被宰制者還要低劣,或是理論上如此,那麽憎恨會更加強烈。就實體而言,以及在某個程度上就心智而言,機器人——任何一個機器人——都要比人類優越。那麽,是什麽使他們甘心為奴?只有第一法則!啊,沒有它的話,你對機器人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會為你惹來殺身之禍。不穩定而已嗎?你是怎麽想的?” “蘇珊,”玻格特現出又同情又好笑的神態,“我承認,你顯露的這個‘科學怪人情結’確有幾分根據——因此才會有淩駕一切的第一法則。可是我一再重復,這項法則並沒有取消——只是稍加修訂。” “那正子腦的穩定性又如何?” 數學家努起嘴來。“自然是降低了,但還在安全範圍內。第一個納斯特是九個月前送到超空間基地的,目前為止沒有出過任何問題。即使現在這件事,也只是怕曝光而已,並未對人類造成任何威脅。” “那麽,很好。我們等著看上午的會議能有什麽結果。” 玻格特禮貌性地送她到門口,等到她離去後,他做了個表情豐富的鬼臉。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應該改變自己經年累月對她的看法——一個性情乖張、心神不定的失意者。 而蘇珊・凱文的思路則絲毫未將玻格特包括在內。許多年前,她就已經對這個手腕圓滑、自命不凡、油頭粉面的家夥不屑一顧。 吉拉德・布萊克去年剛拿到乙太物理學的學位,與所有同輩的物理學家一樣,他一頭鉆進超原子引擎的研發。在超空間基地的這些會議中,他的加入帶來一股新氣象。現在,他穿著沾汙的白色工作服,顯露出百分之五十的叛逆與百分之百的茫然。他渾身的精力似乎不斷在試圖掙脫,而那十根緊張兮兮、互相猛力拉扯的手指,則活脫能扭曲一根鐵條。 寇納爾少將坐在他旁邊,美國機器人公司的兩位成員則坐在他對面。 布萊克道:“我聽說,在納斯特十號失蹤前,我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我想你們是要問我這件事。” 凱文頗感興趣地望著他。“聽你的口氣,年輕人,好像你自己並不確定。難道你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最後見到他的人?” “他原本和我一起架設伽馬場產生器,女士。他失蹤的那天上午,的確是和我在一起。我不知道午後是否有人再見到他,但沒有人承認這回事。” “你認為有什麽人說謊嗎?” “我可沒那樣說,但我也沒說我希望因此而受責備。”他的黑眼珠開始冒火。 “沒有任何人該受責備,那機器人的失蹤是他本身的問題。我們只是試圖把他找出來,布萊克先生,所以讓我們把其他的一切拋在一邊。既然你曾經和那個機器人一起工作,你也許比任何人更了解他。你有沒有注意到他有任何不尋常?你有沒有和別的機器人共事過?” “我和這裏其他的機器人一起工作過——構造簡單的那些。納斯特型沒有什麽不同,除了他們聰明得多——而且煩人得多。” “煩人?怎麽個煩人法?” “這個嘛——或許不是他們的錯。這裏的工作相當艱辛,我們大多變得有些毛躁。搗弄超空間可不是好玩的事。”他淡淡一笑,體會到什麽是一吐為快,“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冒險,隨時可能把普通時空結構打個窟窿,而讓小行星和這一切從整個宇宙中消失。聽來相當離奇,是嗎?自然,有時你會心神不寧,但這些納斯特卻不會。他們十分好奇,十分冷靜,而且無憂無慮。有時這就足以把你逼瘋——當你十萬火急想要完成某件事,他們卻似乎不慌不忙。有些時候,我寧願自己單打獨鬥。” “你說他們不慌不忙?他們曾經拒絕聽命嗎?” “喔,不。”他趕緊答道,“這方面他們很好。不過,當他們認為你做錯了什麽,他們會告訴你。除了我們教過他們的知識,他們對這方面一竅不通,但這阻止不了他們。也許是我的想象,但其他人員的納斯特也為他們帶來同樣的困擾。” 寇納爾將軍若有深意地清了清喉嚨。“為什麽我從未接到這方面的申訴,布萊克?” 年輕物理學家面紅耳赤。“我們並非真想舍棄機器人,將軍。何況我們並不確定這樣……呃……這樣小的申訴究竟要如何上達。” 玻格特輕聲打岔道:“你最後見到他的那天上午,有沒有發生任何特別的事?”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凱文悄悄作勢制止寇納爾眼看就要脫口而出的評語,自己則耐心等待。 然後,布萊克忽然火冒三丈地說:“我和他有點糾紛。那天上午,我打破了一根金柏爾管,五天的心血都報銷了;我的整個進度落後;我有好幾周沒收到家書。而他卻來找我,要我重復一個我一個月前就放棄的實驗。他總是拿那件事煩我,我厭煩透了。所以我叫他走開——這就是全部經過。” “你叫他走開?”凱文博士極感興趣地問,“就是這樣說的嗎?你說的是‘走開’嗎?試著想起確切的字句。” 布萊克顯然在進行一場內心掙紮,他將額頭擱在粗大的手掌上一會兒,然後猛然擡頭,不客氣地說:“我說的是‘給我消失掉。’” 玻格特發出一陣短暫的笑聲。“而他照做了,啊?” 不過凱文尚未問完,她以哄誘的口吻說:“現在我們有點眉目了,布萊克先生。可是確切的詳情相當重要,想要了解機器人的行為,一個字眼、一個動作、一個強調語氣都可能代表一切。比方說,你不可能只說了那五個字而已,對不對?根據你自己的敘述,你一定處於一種急躁的情緒中,說不定你把話講重了點。” 年輕人又漲紅了臉。“這個嘛……我也許罵了他……幾句話。” “究竟罵了什麽?” “喔——我記不清了,再說我也不能重復那些話。你也知道,一個人激動時會變成什麽樣子。”他的尷尬笑聲幾乎像是傻笑,“我有那麽點容易說粗話。” “那沒什麽關系。”她一本正經地答道,“此時此刻,我是一名心理學家。我要請你盡可能根據記憶,忠實地重復當初說的話,而更重要的是,忠實地重復當初的語氣。” 布萊克望向他的指揮官,想要尋求支持,結果一無所獲。他雙眼圓睜,透出驚恐的眼神。“但我做不到。” “你一定要做到。” “這樣吧,”玻格特帶著難掩的興致說,“你對著我講,也許會覺得容易些。” 年輕人將緋紅的臉孔轉向玻格特,咽了一下口水。“我說……”聲音至此消失,他又試了一遍,“我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迅速吐出一長串音節。然後,在揮之不去的緊繃氣氛中,他幾乎流著淚把話說完。“……差不多就是這樣。我不記得我到底是不是用這個順序罵他的,也不確定有沒有漏掉什麽,或添加了些什麽,但八九不離十了。” 機器人心理學家的感受則僅由雙頰極淡的紅暈透露些許。她說:“這些字眼的意思大部分我都了解。我想,其他的也具有同樣的侮辱性。” “只怕正是如此。”狼狽不堪的布萊克承認。 “而這樣罵的時候,你還說要他消失。” “那只是比喻性的說法。” “這點我了解。我確定,不會對你采取任何懲戒行動。”五秒鐘前,將軍似乎還根本不確定,但給她瞥了一眼之後,立刻氣呼呼地點了點頭。 “你可以走了,布萊克先生,謝謝你的合作。” 蘇珊・凱文花了五小時約談六十三個機器人。在這五個小時中,她一再重復同樣的程序;看著同樣的機器人來來去去;提出同樣的問題甲、乙、丙、丁;聽到同樣的回答甲、乙、丙、丁;仔細保持著溫和的表情、中性的語氣、友善的氣氛,並仔細藏好一台錄音機。 約談結束後,這位機器人心理學家覺得精疲力盡。 玻格特正在等她,當她將錄音卷“叮當”一聲丟到高分子桌面時,他滿懷期待地望著她。 她搖了搖頭。“在我看來,六十三個機器人似乎通通一樣。我無法分辨……” 他說:“你不可能指望用耳朵來分辨,蘇珊。我們應該分析這些錄音。” 一般而言,對機器人的言辭反應進行數學詮釋,屬於機器人分析學中較復雜的一支。它需要一組訓練有素的技術員,以及大型計算機的幫助。這點玻格特知道,而他正是這樣說的。那時他已聽完每一組回答,列出了字句偏差表,畫出了反應間隔曲線。他心中感到極度厭煩,只是未曾表露出來。 “並未顯現任何異常,蘇珊。字句和反應時間的變化,都在普通頻率組的範圍內。我們需要更精密的方法,他們這裏一定有電腦。不——”他皺起眉頭,並優雅地啃起拇指的指甲,“我們不能用電腦,泄密的危險性太大。或者如果我們……” 凱文博士以不耐煩的手勢打斷他的話。“拜托,彼得,這可不是你在實驗室遇到的小問題。假如我們無法借著某項肉眼看得出的粗淺差異,判斷哪個才是修訂型納斯特,而且肯定絕對錯不了,我們就要倒黴了。那樣的話,判斷錯誤而讓他逃掉的機會太大了。在圖表上指出一個微小的異常是絕對不夠的。我告訴你,假如這些是我唯一的線索,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會把他們通通毀掉。你和其他的修訂型納斯特談過嗎?” “談過了,”玻格特迅速回應,“他們沒有任何不對勁。非要挑剔的話,就是他們過分友善。他們樂意回答我的問題,對自己的知識表現出自傲——只有那兩個新來的例外,他們還沒有時間學習乙太物理。我對此地某些專業知識的無知,引來他們相當善意的嘲笑。”他聳了聳肩,“我想這一點,就是此地技術人員對他們產生反感的原因之一。那些機器人或許太喜歡賣弄他們的知識,讓你感到自嘆不如。” “你能不能試試幾個普蘭納反應,看看他們的心智結構自出廠後有沒有任何改變,或任何衰退?” “我還沒試,但我會的。”他舉起一根細瘦的手指,沖著她搖了搖,“你嚇到了,蘇珊。我不知道你有什麽戲劇化的想法,但他們本質上是無害的。” “是嗎?”凱文火了,“是嗎?你可了解他們其中之一在說謊嗎?在我剛約談過的六十三個機器人當中,有一個故意對我說謊,雖然我下了最嚴格的命令,叫他們一定要講實話。這顯示異常現象極其根深蒂固,而且極其可怕。” 彼得・玻格特不知不覺咬牙切齒。“根本沒這回事。聽好!納斯特十號接到一個要他消失的命令。這個命令以最緊急的形式表述,下令者又是最有權力指揮他的人。你找不到更緊急的形式或更高的指揮權,來撤銷和取代這個命令。自然,那機器人會全力以赴完成使命。事實上,客觀地講,我佩服他的機智。他竟然想到躲在一群類似的機器人當中,還有什麽更好的消失之道嗎?” “很好,你會佩服他。我察覺出你覺得有趣,彼得——既覺得有趣,又對狀況過分無知。你是機器人學家嗎,彼得?那些機器人把他們心目中的優越感看得很重要,你自己剛剛這樣說過。他們在下意識裏,覺得人類比他們低劣,再加上保護我們的第一法則不夠完備,所以他們是不穩定的。現在的情況是,一個年輕人命令一個機器人離去,命令他消失,而且用的都是憎嫌、輕蔑、厭惡的言辭。姑且相信那機器人必須服從命令,但他在下意識中,卻藏有怨恨的情緒。他被罵了那麽多惡毒的字眼,現在就更需要證明自己優於人類。這個需要也許變得太重要,使得打折扣的第一法則不足以控制他。” “機器人究竟怎麽會知道用在他身上的各式各樣粗話,蘇珊?他腦中印記的內容並不包括猥褻的言辭。” “原始的印記並不是一切。”凱文對他咆哮,“機器人擁有學習能力,你……你這個傻……”這時,玻格特知道她真的發脾氣了。她很快繼續說下去:“難道你沒有想到,他能從口氣中聽出那些話絕非恭維?難道你沒有想到,他以前聽說過那些話,注意到它們是用在什麽情況下?” “好吧,那麽,”玻格特叫道,“能否請你好心地告訴我,無論一個修訂型納斯特多麽氣憤,無論他多麽喪心病狂地想證明自己的優越,他又有什麽辦法傷害人類?” “如果我舉個例子,你會保密嗎?” “會的。” 兩人隔著桌子傾身湊向對方,兩雙憤怒的目光也勾在一起了。 機器人心理學家說:“假如修訂型機器人從某人上方拋下一個重物,只要他在這樣做的時候,明白自己具有足夠的力量和反應速度,能在重物砸到那人之前將它抓走,他就不會違反第一法則。然而一旦重物離手,他就不再是主動的媒介,起作用的只剩下盲目的重力。然後那機器人就能改變心意,他只要不作為,就能讓重物砸下去。修訂後的第一法則允許這個行動。” “你把想象力發揮到了可怕的程度。” “這是我的專業有時必須做的。彼得,我們別吵了,開始工作吧。你知道令那個機器人消失的刺激具有何種本質,你有他的原始心智結構記錄。我要你告訴我,我剛才說的那種事,我們的機器人做得到的可能性有多少。不是那個特殊例子,請注意,而是整個這一類反應。我要盡快得到答案。” “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我們必須試著做些直接測試第一法則反應的實驗。” 吉拉德・布萊克正在二號輻射大廈三樓的拱形大廳監工,這是他自己請命的一項任務。在一個鼓脹的圈圈內,木板隔間一個個迅速豎立起來。工人們大致都在默默工作,但對於需要裝設六十三個光電管,仍有不少人公開表示納悶。 其中一人在布萊克身邊坐下,摘掉帽子,若有所思地用長滿雀斑的手臂擦擦額頭。 布萊克對他點了點頭。“進行得如何,沃冷斯基?” 沃冷斯基聳了聳肩,點燃一根雪茄。“順利得像切奶油。博士,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先是整整三天沒有工作,然後又要我們搞這麽一堆玩意。”他仰靠在手肘上,噴出一大口煙。 布萊克的眉毛抽動一下。“從地球來了兩個機器人專家。你該記得以前機器人總是往伽馬場鉆,直到我們把不可如此的指令敲進他們腦袋,才解決了這個麻煩。” “是啊。我們不是有了新的機器人嗎?” “我們更新了一部分,但主要的工作還是重新教化。總之,制造他們的那些人,想設計出不至於被伽馬射線重傷的機器人。” “不過,為了這種事,就把超引擎的工作整個停掉,當然顯得很可笑。我本來還以為,超引擎的研發無論如何不準停工。” “這個嘛,有權決定的是樓上那些人。我——我只是照人家的話去做。有可能一切都是攀關系……” “是啊。”電子技師扯出一個笑容,又慧黠地眨了眨眼,“某人認識華盛頓的某人。但只要我的薪水準時發放,我就不該擔心;超引擎和我毫不相幹。他們要在這裏做什麽?” “你在問我嗎?他們帶了一大批機器人來——超過六十個,準備測量一些反應。那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要花多久時間?” “但願我知道。” “好啦,”沃冷斯基以十分諷刺的口吻說,“只要他們把我的錢端來,隨便他們愛玩什麽遊戲都行。” 布萊克暗自覺得滿意。讓這個說法傳開吧,它不礙事,而且相當接近實情,足以滿足任何人的好奇心。 某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沉默不語。有個重物落下,眼看就要砸到他頭上。在最後一刻,突然出現一道同步的力場束,“砰”的一聲將它推到一旁。待在六十三個木制隔間觀看這一幕的NS-2型機器人,在重物轉向前的一瞬間同時沖出去。位於他們上方五英尺處的六十三個光電管,則輕輕扯動記錄筆,在紙上畫下一個小小的尖峰。重物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升起…… 前後總共十次! 每一次,所有的機器人都猛然向前沖,直到發覺那人好端端坐在原地,才硬生生煞住腳步。 自從為美國機器人公司的代表接風後,寇納爾少將就從未穿過全套軍裝。現在,他只穿著一件青灰色襯衫,領子敞開,黑色領帶也拉松了。 他滿懷希望地望著玻格特,後者仍然穿得整齊體面,至於內心的緊張,大概只有太陽穴處亮晶晶的細小汗珠才泄露絲毫。 將軍說:“結果如何?你們試圖觀察什麽?” 玻格特答道:“觀察一種差異,但只怕對我們的目的而言,它有點太難捉摸。對其中六十二個機器人來說,沖向置身險境的人乃是必要的行動,在機器人學中,我們稱之為強迫反應。你看,即使那些機器人明知那人不會受到傷害——在實驗重復三四次後,他們一定已經知道——他們仍然無法避免如此反應。這是第一法則的要求。” “所以呢?” “可是第六十三個機器人,那個修訂型納斯特,則不具這樣的強迫作用。他的行動完全自由,只要他願意,就能留在位子上。不幸的是,”他的聲音透著些許遺憾,“他沒有這種意願。” “你想這是為什麽呢?” 玻格特聳了聳肩。“我想,等凱文博士來到這裏,她就會告訴我們,或許還會附上極為悲觀的解釋。她有時候有點煩人。” “她勝任這份工作嗎?”將軍突然不安地皺起眉頭。 “是的,”玻格特似乎被逗樂了,“她十分勝任。她對機器人的了解像個姐姐一樣——我想,這是由於她非常痛恨人類的緣故。只不過,姑且不論是不是心理學家,她都是個極端神經質的人。她有妄想的傾向,別對她的話太認真。” 他將一大卷虛線圖表展開在對方面前。“你看,將軍,就每個機器人而言,隨著實驗次數的增加,從重物墜落到完成五英尺運動這段時間有逐漸遞減的趨勢。有個明確的數學關系描述這種事,若不符合這個關系,就顯示正子腦中有顯著的異常。不幸的是,所有的圖表看來都正常。” “可是,我們的納斯特十號若不是以受迫行動來反應,他的曲線為何不會有異?這點我不了解。” “這很簡單。機器人的反應和人類的反應並非百分之百對應,這實在令人遺憾。就人類而言,自發行動比反射行動要慢得多。可是機器人不然;對他們而言,這是個自由選擇,他們能讓自由行動和受迫行動的速率相當。不過,我當初指望的,是納斯特十號第一次會措手不及,在作出反應前猶豫太久的時間。” “而他並沒有?” “只怕正是如此。” “那麽我們根本毫無進展。”將軍上身靠向椅背,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你們來此已經五天了。” 就在這個時候,蘇珊・凱文走了進來,順手用力將門關上。“把你的圖表拿走,彼得。”她叫道,“你知道它們顯示不出任何線索。” 當寇納爾欠身向她打招呼時,她不耐煩地咕噥了一句,隨即繼續說:“我們必須趕緊試試別的辦法,我不喜歡目前這種情況。” 玻格特與將軍交換了一個認命的眼神。“出了什麽問題嗎?” “你是指特定的問題?沒有。但我不喜歡讓納斯特十號繼續耍我們。這樣很糟,他已膨脹的優越感一定因此更加滿足。只怕他的動機不再是單純地服從命令;我想如今對他而言,智取人類更像是一種神經質的需求。這是一種病態的危險狀況。彼得,我拜托你的事做到了嗎?你有沒有根據我的要求,算出修訂型NS-2的各項不穩定因素?” “正在進行。”數學家意興闌珊地說。 她氣呼呼瞪了他一會兒,然後又轉向寇納爾。“納斯特十號絕對曉得我們在做什麽,將軍。他沒有理由在實驗過程中吞下那個餌,尤其是在第一次之後,他一定已經看出那名助理沒有真正的危險。其他的機器人不得不那樣做,他卻是故意偽造那個反應。” “那麽,你認為我們現在該怎麽辦,凱文博士?” “讓他下次無法假造任何反應。我們再重復一遍那個實驗,不過要加點道具。我們要在實驗助理和機器人之間,拉起足以電死納斯特型機器人的高壓電纜——數量要足夠,使他們不可能跳過去。這些機器人事先會有充分的了解,明白碰觸那些電纜等於找死。” “慢著!”玻格特忽然惡狠狠地吼道,“我否決這個辦法。我們不能為了找出納斯特十號,而電死總價兩百萬元的機器人。一定還有其他的辦法。” “你確定嗎?你什麽辦法也沒想到。無論如何,電不電死根本不成問題。我們可以裝一個繼電器,讓它在重物墜落的同時切斷電流。萬一機器人壓到那些電纜,他們也不會死。可、是、他、們、不、會、知、道,你懂了吧。” 將軍的眼睛冒出希望的光芒。“這行得通嗎?” “應該行得通。在那種情況下,納斯特十號將不得不留在位子上。他可以奉命觸摸那些電纜而被電死,因為確保服從的第二法則淩駕於自保的第三法則之上。但我們不會對他下這樣的命令;我們只會讓他自己看著辦,就像其他的機器人一樣。對正常的機器人而言,即使沒有任何命令,確保人類安全的第一法則也會驅使他們送死。但我們的納斯特十號則不然;由於他的第一法則不完全,他又沒有接到任何命令,第三法則‘自保’會是最高指導原則。他將毫無選擇余地,不得不留在位子上。那會是個受迫行動。” “那麽,今晚就要進行嗎?” “就在今晚,”機器人心理學家說,“只要電纜能及時架好。我現在就去告訴那些機器人,告訴他們將要面對的是什麽情況。” 某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沉默不語。有個重物落下,眼看就要砸到他頭上。在最後一刻,突然出現一道同步的力場束,“砰”的一聲將它推到一旁。 實驗只進行了一次…… 在騎樓的觀測室中,蘇珊・凱文博士發出一下驚訝的喘息,從小巧的折疊椅中站了起來。 六十三個機器人默默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神情嚴肅地瞪著面前那個置身險境的人,沒有一個移動半步。 凱文博士很生氣,氣得幾乎忍無可忍。然而,面對一個接一個走進來又走出去的機器人,她卻不敢顯露半分怒意,這對她更無異於火上加油。她核對了一下清單,現在輪到第二十八號進來——還有三十五個等著見她。 第二十八號怯生生地走進來。 她強迫自己保持適度的冷靜。“你是誰?” 那機器人以低沉而遲疑的聲音答道:“我尚未獲得正式的編號,女士。我是個NS-2型機器人,在外面的隊伍中我是第二十八號,我這裏有張紙條要交給你。” “今天在此之前,你沒有來過這裏嗎?” “沒有,女士。” “坐下,就坐在那裏。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二十八號。大約四小時前,你在二號輻射大廈裏嗎?” 那機器人似乎難以啟齒。然後,他用嘶啞的、仿佛機器需要潤滑的聲音說:“是的,女士。” “那裏有個人幾乎受到傷害,是嗎?” “是的,女士。” “你什麽也沒做,是嗎?” “是的,女士。” “由於你的不作為,那人可能因而受重傷,這點你知道嗎?” “知道,女士。但我無能為力,女士。”很難想象一個巨大的、毫無表情的金屬身形如何縮頭縮腦,但是它做到了。 “我要你告訴我,你究竟為何沒有試圖拯救那個人。” “我正想解釋,女士。我當然不希望讓你……讓任何人……認為我做得出可能傷害一位主人的事。喔,不,那會是個可怕的……不可想象的……” “請別激動,孩子。我沒有為任何事責怪你,我只希望知道你當時怎麽想。” “女士,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你曾經告訴我們,那個落下的重物將砸傷一位主人,但如果我們試圖救他,必須穿過重重電纜。這個嘛,女士,是不會阻止我們的。和一位主人的安全相比,我自己的毀滅算得了什麽?可是……可是我想到,假如我在半途死去,反正我也沒辦法救他。那個重物仍會向他砸下,然後我就白白犧牲了。說不定有一天,另一位主人又會受到傷害,而我唯有活著才能救他脫險。你了解我的意思嗎,女士?” “你是說,這是個二選一的抉擇,或是僅僅讓那人死去,或是讓那人和你自己一起死。這樣說對嗎?” “對的,女士。我根本不可能救那位主人,可以把他當成已經死了。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其他的命令,難以想象我會平白無故毀掉自己。” 機器人心理學家玩弄著一支鉛筆。剛才,同樣的說法她已經聽過二十七遍了,頂多只有詞句上微不足道的差異。現在,輪到最關鍵的問題了。 “孩子,”她說,“你的想法有些道理,但我當初並未料到你會這麽想。這是你自己想到的嗎?” 機器人猶豫了一下。“不是。” “那麽,是誰想到的?” “昨晚我們在談論這件事,是我們其中之一想到的,它聽來相當合理。” “哪個想到的?” 機器人陷入沉思。“我不知道,就是我們其中之一。” 她嘆了一聲。“沒事了。” 下一個是第二十九號,其後還有三十四個。 寇納爾少將同樣在氣頭上。一個星期以來,除了幾顆從屬小行星上的一些文書作業,超空間基地的一切完全停擺。將近一周的時間,兩位頂尖機器人專家做了些沒用的測驗,更令這個情勢雪上加霜。而現在他們——至少這個女的——又提出一些根本辦不到的提議。 幸好為了顧全大局,寇納爾覺得公開自己的怒意是不智之舉。 這時,蘇珊・凱文正在堅持道:“有何不可,將軍?顯然如今的情勢是不幸的。讓我們今後可能有收獲的唯一途徑——或說我們還有所謂今後的話——就是將那些機器人互相隔離。我們不能再讓他們待在一起。” “親愛的凱文博士,”將軍的聲音降為低沉的男中音,“我想不出怎能為六十三個機器人提供六十三間房間……” 凱文博士絕望地舉起雙手。“那我就束手無策了。納斯特十號要麽就是模仿其他機器人的行動,要麽就是花言巧語說服他們別做他做不到的事。無論如何,這都是很糟的事情。我們是在和這個消失無蹤的機器人進行一場真正的戰鬥,而他連連獲勝。而且他每次的勝利,都會使他的異常更加嚴重。” 她毅然決然地站起來。“寇納爾少將,如果你不照我的囑咐,把那些機器人分隔開來,那我只能要求立刻將六十三個機器人通通銷毀。” “你要求這樣做,啊?”玻格特突然擡起頭,這回真生氣了,“你有什麽權利提出這樣的要求?那些機器人要保持原狀。對管理部門負責的是我,不是你。” “而我,”寇納爾少將補充道,“則要向主席負責——我必須解決這個問題。” “這樣的話,”凱文回嘴道,“我除了辭職沒有第二條路。假如必須強迫你們進行必要的銷毀,我會把整件事公諸於世。批準制造修訂型機器人的又不是我。” “只要從你嘴裏,凱文博士,”將軍不急不徐地說,“蹦出一個有違保安法令的字眼,我保證立刻將你下獄。” 玻格特覺得情勢快要失去控制,他的聲音又變得像蜜一樣甜。“好啦,好啦,我們開始變得像小孩子,三個人都一樣。我們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不用說,我們當然有辦法智取一個機器人,根本用不著辭職、下獄,或是毀掉兩百萬元。” 機器人心理學家轉向他,一股怒火蓄勢待發。“我可不要讓任何失衡的機器人存在世上。我們這裏有一個確定失衡的納斯特,還有十一個具有潛在危險的。此外,六十二個正常的機器人正暴露於失衡的環境中。唯一絕對安全的辦法就是全部銷毀。” 訊號器的嗚嗚聲令三人同時住口,越來越失控的憤怒激情頓時冷卻。 “進來。”寇納爾咆哮道。 來人是吉拉德・布萊克,他看來惴惴不安。在外面的時候,他就聽到了怒吼聲。“我想我該自己來……不希望請別人代……” “有什麽事?別發表演說……” “那艘貨船C隔艙的門鎖被動過手腳,上面有新的刮痕。” “C隔艙?”凱文馬上發出驚叫,“就是關著那些機器人的那一間,對不對?是誰幹的?” “從裏面弄的。”布萊克簡潔地答道。 “那道鎖沒壞吧?” “沒有,鎖還完好。我在那艘船上已經待了四天,他們沒有一個試圖逃跑。但我想應該讓你們知道,而我又不希望把消息傳開。是我自己注意到這件事的。” “現在那裏有人嗎?”將軍追問。 “我把魯賓斯和麥可亞當斯留在那裏。” 接下來是一陣若有所思的沉默。然後,凱文博士以諷刺的口吻說:“怎麽樣?” 寇納爾遲疑地摸了摸鼻頭。“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這還不明顯嗎?納斯特十號打算離去。那個叫他消失的命令,主宰著他的異常行為,我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假如打折扣的第一法則沒有足夠力量駕馭他,我也不會感到驚訝。他絕對有能力奪取那艘船,然後揚長而去。到那個時候,就會有個發瘋的機器人,駕著一艘太空船四處闖蕩。他下一步會做什麽?你可有任何概念?你仍想讓他們待在一起嗎,將軍?” “無稽之談。”玻格特插嘴道,他已經恢復了伶牙俐齒,“從門鎖上幾條刮痕,就能推出這些長篇大論。” “既然你自願提出見解,玻格特博士,請問你是否完成了我要你做的分析?” “完成了。” “我可以看看嗎?” “不行。” “為何不行?或是我連這個也不能問?” “因為它根本沒有意義,蘇珊。我事先告訴過你,這些修訂型機器人沒有正常型來得穩定,我的分析果然證明這一點。在某些不太可能發生的極端情況下,他們的確有可能崩潰,雖然機會非常小。說到這裏為止吧。無論如何,只因為你至今無法從他們裏面找出納斯特十號,就要毀掉六十二個完好無缺的機器人,我不會為這個荒唐主張提供佐證。” 蘇珊・凱文將他的目光逼回去,她自己眼裏則充滿鄙視。“你不會讓任何事物阻礙你當萬年主任,是不是?” “拜托。”寇納爾帶著怒意懇求道,“你是否堅決主張再也沒有什麽可做的,凱文博士?” “我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將軍。”她以困倦的口吻答道,“除非納斯特十號和正常機器人之間還有其他差異,不牽涉到第一法則的差異。即使再有一個差異也行,例如在印記、環境、規格……”她突然打住。 “怎麽回事?” “我想到一件事……我想……”她的目光變得深遠而冷峻,“這些修訂型納斯特,彼得,他們接受的印記和正常型的一樣,對不對?” “對,一模一樣。” “而你說過什麽來著,布萊克先生?”她轉向那個年輕人——在他帶來的消息所引發的風暴中,他始終保持謹慎的沉默,“有一次,在抱怨納斯特的優越感時,你說技術人員把知道的一切都教給了他們。” “是的,乙太物理方面的知識。他們剛來的時候,對這方面還一竅不通。” “這話沒錯。”玻格特驚訝地說,“我告訴過你,蘇珊,當我和此地其他的納斯特談話時,兩個新來的就還沒學到乙太物理。” “這又是為什麽?”凱文博士愈說愈興奮,“為什麽不先給NS-2型印記上乙太物理?” “這點我能告訴你,”寇納爾說,“這是保密措施的一環。我們當初想到,假使制造一批擁有乙太物理知識的特殊型號,我們這裏只用十二個,而把其他的都送到不相幹的領域工作,那就有可能啟人疑竇。和正常納斯特一起工作的人,或許會懷疑他們為何懂得乙太物理。所以,當初只加上一項印記,使他們具有接受這方面訓練的能力。自然,只有來到這裏的那些,才會真正接受這樣的訓練。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我了解了。請你們走開,通通走開,讓我獨處個一小時。” 凱文覺得自己無法三度面對這種折磨。她曾經一再考慮,最後猛力將這個念頭逐出腦海,由於用力過度,她甚至感到頭暈目眩。她再也無法面對一長串一模一樣的機器人。 因此這次由玻格特負責發問,而她坐在一旁,雙眼與心靈都處於半閉狀態。 第十四號走進來——後面還有四十九個。 正在看提綱的玻格特擡起頭來,問道:“你是第幾號?” “十四號,閣下。”機器人交出他的號碼卡。 “請坐,孩子。” 玻格特開始發問。“今天,你還沒有來過這裏吧?” “沒有,閣下。” “好的,孩子,一旦我們結束這裏的工作,我們馬上要讓另一個人置身險境。事實上,你離開這個房間後,就會被帶到一個隔間去,在我們召喚你之前,你都要靜靜地等在那裏。明白嗎?” “明白,閣下。” “好,如果有人置身險境,你自然會試圖營救。” “自然如此,閣下。” “不幸的是,在那個人和你自己之間,會有一道伽馬射線場。” 沉默…… “你知道伽馬射線是什麽嗎?”玻格特厲聲問道。 “高能輻射嗎,閣下?” 下一個問題,則是以友善而不經意的方式提出來的。“你在伽馬射線附近工作過嗎?” “沒有,閣下。”回答得十分明確。 “嗯——嗯。這個嘛,孩子,伽馬射線會在瞬間殺死你。它會毀掉你的腦子,你必須知道和牢記這項事實。自然,你不希望毀掉自己。” “自然如此。”機器人似乎再度震驚不已,然後,他慢慢地說:“可是,閣下,如果在我自己和那位可能遇險的主人之間有伽馬射線,我又怎麽能救他呢?我會白白毀掉我自己。” “是的,問題就在這裏。”玻格特似乎很關心這件事,“我唯一能對你提出的忠告,孩子,是如果你偵測到你們之間有伽馬輻射,你最好還是留在位子上。” 機器人顯然如釋重負。“謝謝你,閣下。沖過去根本沒用,對不對?” “當然沒用。但如果其中沒有任何危險的輻射,那又另當別論。” “自然如此,閣下,這點毫無疑問。” “現在你可以走了。門外那個人會帶你去你的隔間,請在那裏等著。” 機器人離去後,他轉向蘇珊・凱文說:“表現如何,蘇珊?” “非常好。”她無精打采地說。 “你認為能不能冷不防問些乙太物理的問題,好讓我們抓到納斯特十號?” “也許可以,但不夠有把握。”她的雙手松松地放在大腿上,“記住,他在和我們作戰,他隨時提高警覺。我們若想抓住他,唯一的辦法就是以智取勝——而在他的能力範圍內,他能思考得遠比人類快得多。” “好吧,這只是好玩——或許從現在開始,我該問每個機器人幾個伽馬射線的問題,例如波長範圍。” “不!”凱文博士的雙眼變得炯炯有神,“對他而言,否認擁有這些知識太容易了,然後他就會對稍後的實驗心生警惕——那個實驗才是我們真正的機會。請按照我列出的問題發問,彼得,別做即興演出。光是問他們有沒有在伽馬射線附近工作過,已經很冒險了。你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盡量讓口氣聽來並不那麽感興趣。” 玻格特聳了聳肩,再按下蜂鳴器,通知第十五號機器人進來。 寬敞的輻射室再度布置妥當。機器人通通耐心地等在各自的木制隔間中,每個隔間都朝中央敞開,但相互間一律隔離。 當凱文博士與布萊克一起檢查最後的細節時,寇納爾少將用一塊大手帕緩緩擦著額頭。 “你能確定,”她質問道,“在離開簡報室後,所有的機器人都沒有機會相互交談?” “絕對確定。”布萊克堅稱,“他們沒有交換過半句話。” “每個機器人都待在正確的隔間裏?” “這是平面圖。” 機器人心理學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嗯——嗯。” 將軍從她身後瞥了一眼。“這個安排有什麽道理,凱文博士?” “凡是在先前的測驗中,表現得即使只有一點點不對勁的機器人,我都把他們集中在圓圈的一側。這次我準備自己坐在中央,我要特別監視那些機器人。” “你準備坐在那裏……”玻格特驚叫道。 “有何不可?”她冷冰冰地反問,“我指望見到的,也許是個稍縱即逝的現象,我不能冒險讓其他人擔任主觀察者。彼得,你待在觀測室裏,我要你好好盯著圓圈的另一側。寇納爾將軍,我已經安排好對每個機器人進行錄影,以防目力觀察看不出什麽結果。假如有必要研究那些影片,那麽在影片沖洗出來、分析完畢之前,所有的機器人都要留在原地,一個都不準離去,一個都不準換位子。這樣說清楚嗎?” “一清二楚。” “那就讓我們試這最後一次吧。” 蘇珊・凱文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雙眼轉個不停。一件重物落下,眼看就要砸到她頭上。在最後一刻,突然出現一道同步的力場束,“砰”的一聲將它推到一旁。 有個機器人一躍而起,向前走了兩步。 隨後陡然煞住。 凱文博士卻站了起來,她的食指嚴厲地指著他。“納斯特十號,過來。”她叫道:“過來!過來!” 那個機器人慢慢地、勉強地向前再走一步。機器人心理學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以她最高的音量喊道:“來人,把其他的機器人通通帶走。趕緊把他們帶走,千萬別讓他們再進來。” 在她聽力所及的範圍內,某些角落傳來陣陣聲響,接著是堅硬的腳掌踏在地板上的砰砰聲。她始終未曾轉移視線。 納斯特十號(假設他就是納斯特十號)再走了一步,然後,在她強橫的手勢驅使下,他又走出兩步。現在他距離她只有十英尺,他以刺耳的聲音說:“我奉命消失……” 他又走一步。“我一定不能抗命。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找到我……他或許認為我不中用……他這麽告訴我……但這不是事實……我威力強大、聰明過人……” 這些話說得斷斷續續。 他又走一步。“我懂得許多事……他或許認為……我是指我被發現了……真丟臉……不表示我……我聰明過人……卻被一個主人……他軟弱……遲鈍……” 他又走一步——一只金屬手臂突然襲向她的肩頭,她感到被壓得站立不穩。她的喉嚨收緊,她感到一聲尖叫硬生生竄出來。 她模模糊糊聽到納斯特十號接下來的話。“絕不能讓人找到我,絕不能讓主人……”一團冰冷的金屬抵在她身上,那重量快把她壓垮了。 接著是一下古怪的、金屬性的聲音,而她已經不知不覺摔倒在地,一只閃閃發亮的手臂重重壓在她身上。那只手臂一動不動,而納斯特十號也一樣,他只是趴在她身旁。 這時,她的上方出現了好幾張臉孔。 吉拉德・布萊克喘著氣說:“你受傷了嗎,凱文博士?” 她無力地搖了搖頭。他們使勁拉開那條手臂,再輕輕將她扶起來。“發生了什麽事?”她問。 布萊克說:“我用伽馬射線照了這個地方五秒鐘。我們本來不曉得怎麽回事,直到最後一秒鐘,我們才了解到他要攻擊你,那時除了動用伽馬場,來不及采取任何措施。他一瞬間就倒下了,不過這點劑量不足以對你構成傷害,你不用擔心。” “我不擔心。”她閉上眼睛,在他的肩頭靠了一會兒,“我不認為我真正受到攻擊。納斯特十號只是試圖這樣做,打折扣的第一法則仍在制止他。” 蘇珊・凱文與彼得・玻格特向寇納爾少將辭行那天,距離他們初見這位將軍剛好兩周。超空間基地的工作已恢復正常;那艘太空貨船則帶著六十二個正常的NS-2型,以及解釋為何延遲兩周的官方說法,航向它原本的目的地。政府的巡弋艦已準備出發,將兩位機器人學家帶回地球。 寇納爾再次穿上熠熠生輝的軍禮服。當他握手時,白手套灑出耀眼的光芒。 凱文說:“當然,其他的修訂型納斯特都會被銷毀。” “會的。我們會改用正常的機器人,或者,若有必要,我們寧可舍棄機器人。” “很好。” “可是請告訴我——你還沒有解釋——是怎樣做到的?” 她露出僵硬的笑容。“喔,那個。假如當初我更有把握,我會事先就告訴你。你想,納斯特十號有一種越來越偏激的優越感,他總是認為自己和其他機器人知道得比人類還多。對他而言,抱持這種想法是一件越來越重要的事。 “我們知道這一點。所以我們事先警告每一個機器人,說伽馬射線會殺死他們,而這是事實。我們又進一步警告他們,說在他們和我之間會有伽馬射線。所以他們自然都會留在原地。根據上次測驗時,納斯特十號自己提出的邏輯,他們全部認定若是確知會在半途喪命,試圖救人便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 “嗯,沒錯,凱文博士,這點我了解。可是納斯特十號自己又為什麽離開位子呢?” “啊!那是由於我自己和年輕的布萊克先生所做的小手腳。你可知道,充斥在我和那些機器人之間的,並不是什麽伽馬射線——而是紅外線。也就是說,只是普通的熱線,百分之百無害。納斯特十號知道那是無害的紅外線,所以他沖了出來,因為他預料在第一法則的強迫作用下,其他的機器人都會這樣做。在幾分之一秒後,他才記起正常的NS-2型雖然能夠偵測輻射,卻無法分辨輻射的種類。他自己能夠分辨輻射波長,是因為他在超空間基地受過訓練,是由微不足道的人類教他的,但這點未免太丟臉,以致他一時記不起來。對正常的機器人而言,那個區域足以致命,因為我們是這樣告訴他們的,只有納斯特十號知道我們在說謊。 “有件事他一時之間竟然忘了,或是不願想起來,就是其他機器人或許比人類還要無知。他自己的優越感擊敗了自己。再會,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