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理 性

半年後,他們的看法改變了。巨日的烈焰被太空的一片漆黑所取代,可是就檢驗實驗型機器人這項工作而言,外在環境的變化並沒有多大意義。無論背景如何,需要面對的都是莫測高深的正子腦——根據那些天才工程師的說法,它應該會這樣那樣工作。 可惜實際上並非如此。鮑爾與多諾凡來到太空站還不到兩周,便發現了這個事實。 格裏哥利・鮑爾一字一頓地強調:“一星期前,多諾凡和我把你拼裝起來。”他拉了拉褐色八字胡的末端,疑惑不已地皺起眉頭。 “五號太陽站”的主管室相當安靜——只有深處那台巨大的能束定向器,不時發出輕柔的嗚嗚聲。 機器人QT-1紋風不動地坐著。在晝明燈照耀下,他身上各處的金屬板熠熠生輝。而他的眼睛(一對光電管)所射出的紅色光芒,則穩穩固定在位於桌子另一側的地球人身上。 鮑爾壓抑住突如其來的神經過敏。沒錯,這些機器人擁有奇特的頭腦。喔,機器人學三大法則依然有效,它們必須有效。美國機器人公司所有的成員,上至羅伯森本人,下至新來的清潔工,全都會堅持這一點。因此QT-1是安全的!然而——QT型是同類機器人的第一種型號,而這個機器人又是QT系列的第一個。紙上那些彎彎曲曲的數學符號,碰上真實的機器人,並非總是最能令人心安的保障。 最後,那個機器人終於開口。他的聲音具有冰冷的音色,那是金屬發聲膜片必有的特質。“鮑爾,你可了解這樣一番陳述的嚴肅性嗎?” “小可愛,總得有東西把你造出來。”鮑爾指出這一點,“你自己也承認,一星期前,你的記憶似乎從空無一物突然變得應有盡有。而我正在對你解釋,是多諾凡和我利用我們收到的組件,把你拼裝起來的。” 小可愛竟然以人類般神秘莫測的神態,審視著自己修長而柔軟的手指。“我覺得應該有個比這更令人滿意的解釋,因為‘你們制造我’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地球人相當突兀地哈哈大笑。“奉地球之名,為什麽?” “稱之為直覺吧,目前為止只能這樣說。不過,我打算把它推論出來。一連串有效的推論,唯一的結果就是確定出真理。我要堅持下去,直到達到目的為止。” 鮑爾站起來,坐到那個機器人身邊。他對這架古怪的機器突然感到強烈的同情。普通的機器人,正子徑路中有著根深蒂固的欲念,只想盡力做好自己在站內特定的工作,而它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他將一只手放到小可愛的鋼鐵肩膀上,那塊金屬摸起來又冷又硬。 “小可愛,”他說,“我要試著對你解釋一件事。你是第一個對本身的存在表現出好奇的機器人——而我想,也是第一個真正聰明到能了解外界的。來,跟我來。” 機器人利落地站直身子,跟在鮑爾後面。他的腳底是厚實的發泡橡膠,走起路來無聲無息。地球人碰了碰一個按鈕,墻上一塊正方形區域迅速滑開。一塊厚而透明的玻璃呈現出太空的景觀——其中布滿星辰。 “我在輪機室的觀景舷窗中看到過。”小可愛說。 “我知道,”鮑爾說,“你認為這是什麽?” “看起來像什麽就是什麽——它是一團緊貼著這塊玻璃的黑色物質,上面散布著許多小光點。我知道,我們的定向器將能束射向某些光點,總是相同的那幾個。此外這些光點會移動,而能束也跟著它們移動。就是這樣了。” “很好!現在我要你仔細聽著。這團黑色是一片虛空——無限延伸的廣大虛空。而那些小光點,則是由充滿能量的物質所組成的巨大團塊。它們都是球形的,有些直徑達好幾百萬英裏——而這個太空站全長只有一英裏。它們看來那麽小,是因為它們遙遠得不可思議。 “我們的能束所對準的那些光點則比較近,而且體積小得多。它們溫度低,質地堅硬,表面上住著許多像我們這樣的人類——共有好幾十億。多諾凡和我就是從這些世界之一來的。我們的能束為這些世界提供能源,而能源則來自一個剛好離我們很近的巨大白熾球體。我們稱這個球體為太陽,它在太空站另一側,所以你看不見。” 小可愛在舷窗前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像是一座鋼鐵塑像。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說:“哪個特別的光點是你所聲稱的故鄉?” 鮑爾找了一下。“它在那裏,角落處最亮的那顆,我們管它叫地球。”他咧嘴一笑,“令人難忘的地球。那裏總共有三十億人口,小可愛——再過兩個星期左右,我就要回到他們身邊。” 然後,怎麽也想不到,小可愛竟然漫不經心地哼起歌來。他的哼聲沒有調子,卻有一種如同撥動琴弦的奇妙音質。它來得急去得快,不久便戛然而止。“但我又是從哪裏來的呢,鮑爾?你還沒有解釋我的來歷。” “剩下的就簡單了。在這些轉送太陽能到各行星的太空站建成之初,它們一律由人類管理。然而,由於高溫、硬性太陽輻射,以及電子風暴,使這個崗位上的工作分外困難。於是我們研發出機器人來取代人力。如今,每個太空站只需要兩名人類主管。我們甚至想把這兩個人也去掉,於是你便登場了。你是有史以來最高級的一款機器人,假如你能展現獨力管理這座太空站的能力,那麽以後除了運送換修的零件,就再也不需要人類來到這裏。” 鮑爾擡起手,金屬視窗蓋立即回到原位。他走回桌旁,抓起一個蘋果,在袖子上擦擦便咬了一口。 機器人用雙眼射出的紅光緊隨著他。“你指望我相信,”小可愛慢慢地說,“你剛才匯報的這個復雜且難以置信的假說嗎?你把我當成了什麽?” 鮑爾將蘋果渣吐到桌上,漲紅了臉。“哇,你他媽的,這不是什麽假說,這些都是事實。” 小可愛以不悅的口吻說:“直徑好幾百萬英裏的能量球體!上面住了三十億人的世界!無限的虛空!抱歉,鮑爾,可是我不相信。我會自己把這件事弄清楚,再見。” 他立刻轉身,大步走出那個房間。走到門口時,他與麥克・多諾凡擦肩而過,對他嚴肅地點了點頭,便沿著走廊漸行漸遠,毫不理會跟在身後的驚異目光。 麥克・多諾凡抓亂一頭紅發,並對鮑爾投以惱怒的一瞥。“那堆會走路的破爛說些什麽?他不相信什麽?” 對方憤憤地扯了扯胡子。“他是個懷疑論者。”他以憤憤的口氣答道,“他不相信他是我們制造的,也不相信地球或太空或恒星的存在。” “禿禿的土星啊,我們碰到個發瘋的機器人。” “他說他要自己想清楚這一切。” “好吧,”多諾凡以溫柔的聲音說,“我真希望他弄清楚之後,會紆尊降貴地把一切解釋給我聽。”然後,又突然怒不可遏地說:“聽好!如果那團金屬敢對我說任何那樣的話,我會把那個鉻鋼頭顱從他的軀幹上敲掉。” 他一屁股坐下來,從外套的內側口袋掏出一本平裝偵探小說。“反正那個機器人令我毛骨悚然——太他媽的愛追根究底!” 小可愛輕輕敲了敲門,走了進來。麥克・多諾凡正在吃一個夾著萵苣和蕃茄的特大三明治,忍不住咆哮一聲。 “鮑爾在嗎?” 多諾凡的聲音聽來沉悶,還不時被咀嚼打斷。“他在搜集電子流函數的數據。看來,我們像是正迎向一場風暴。” 說著說著格裏哥利・鮑爾就進來了,目光固定在手中的方格紙上。他猛然坐下,將幾張紙攤在面前,開始以潦草的符號計算起來。多諾凡一面越過他的肩頭探望,一面嘎吱嘎吱嚼著萵苣,還掉下不少面包屑。小可愛則默默等待。 鮑爾擡起頭來說:“ζ位勢正在上升,不過速率緩慢。話說回來,這些電子流函數變幻無常,我不知道會出現什麽結果。喔,嗨,小可愛。我以為你在監督傳動棒的更新作業。” “完工了。”機器人平心靜氣地說,“所以我到這裏來,跟你們兩位談談。” “喔!”鮑爾看來很不自在,“好吧,請坐。不,不是那張椅子。它有條腿吃不上力,而你的重量可不輕。” 機器人依言照做,再以平和的口吻說:“我已經有了結論。” 多諾凡吹胡子瞪眼,將未吃完的三明治放到一旁。“如果是任何瘋瘋癲癲……” 他的同伴不耐煩地揮手示意他閉嘴。“繼續說,小可愛,我們聽著呢。” “過去這兩天,我一直在集中精神自我省思。”小可愛說,“得到的結論無比有趣。我從一個我覺得十分確定的假設出發——因為我思考,所以我存在……” 鮑爾呻吟道:“喔,木星啊,一個機器笛卡兒。” “笛卡兒是誰?”多諾凡追問,“聽著,我們可有必要坐在這裏,聽這個金屬瘋……” “安靜點,麥克!” 小可愛繼續泰然道:“而緊接著出現的問題是——我存在的起因究竟為何?” 鮑爾下巴一沉,露出堅毅的表情。“你在鉆牛角尖。我已經告訴過你,你是我們制造的。” “而你要是不相信我們,”多諾凡補充道,“我們很樂意把你拆掉!” 機器人攤開兩只強壯的手掌,做出不贊同的手勢。“我不接受任何權威。一項假說必須以理性作後盾,否則毫無價值——而‘我是你們制造的’這項假設,抵觸了所有的邏輯論斷。” 多諾凡突然捏緊拳頭,鮑爾趕緊按住他。“你到底為什麽這樣說?” 小可愛笑了幾聲。那是非常不似人類的笑聲——是他至今發出的聲音中最像機器的一種。它尖銳且帶有爆音,像節拍機一樣規律,而且音調一成不變。 “看看你們。”最後他終於說,“我這麽講並無輕蔑之意,可是看看你們!你們的組成材料軟弱無力,缺乏持久性和強度,能量則來自有機物質的低效率氧化作用——就像那個。”他不屑地指了指多諾凡吃剩的三明治,“每隔一段固定時間,你們就會陷入昏迷;而溫度、氣壓、濕度或輻射強度的最小一點變化,都會削弱你們的效率。你們只是暫時的代用品。 “反之,我是個完美的成品。我直接吸收電能,並以幾乎百分之百的效率使用。我由堅固的金屬制成,一直不斷保持清醒,而且能輕易克服極端的環境。上述這些事實,再加上一項不證自明的命題——沒有任何生靈能創造出優於自身的生靈,便足以粉碎你那個愚蠢的假說。” 當多諾凡一躍而起,兩道紅棕色眉毛皺成一條時,他原先的喃喃咒罵變得清晰可聞。“好吧,你這個鐵礦石的私生子,如果你不是我們制造的,又是誰的產品呢?” 小可愛嚴肅地點了點頭。“很好,多諾凡。那正是下一個問題。顯然,我的創造者一定比我自己更強大,所以只有一個可能。” 兩個地球人一臉茫然,小可愛則繼續說:“這座太空站的活動核心是什麽?我們大家服侍的是什麽?吸引我們所有注意力的又是什麽?”他滿懷期待地等待答案。 多諾凡轉頭望向同伴,露出一副驚駭的表情。“我猜這個鍍錫的瘋癲說的是能量轉換器。” “是嗎,小可愛?”鮑爾咧嘴一笑。 “我說的是主宰。”這是一句冷峻而尖銳的回答。 聽到這句話,多諾凡忍不住縱聲狂笑,鮑爾自己則發出稍加克制的吃吃笑聲。 小可愛已經站起來,發光的雙眼輪流掃視兩個地球人。“這無論如何是事實,你們拒絕相信並不令我驚訝。我可以確定,你們兩個留在這裏的時間不多了。鮑爾自己說過,最初只有人類服侍主宰;後來出現了機器人,負責例行的工作;最後,由我自己接替主管的職務。這些事實無疑千真萬確,可是他的解釋完全不合邏輯。你們想聽聽這一切背後的真理嗎?” “說吧,小可愛,你真逗。” “主宰最初創造的是人類,他們是最低級的仆人,最容易制造。他又逐漸以機器人取代他們,因為機器人較高一級。終於,他創造了我,以取代最後幾個人類。從現在起,由我來服侍主宰。” “你不可以做這種事,”鮑爾厲聲道,“你要服從我們的命令,閉起嘴巴默默工作,直到我們確定你能管理轉換器為止。聽好!是轉換器——不是什麽主宰。假如你不能令我們滿意,你就會被解體。現在——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走了。還有,帶著這份資料,把它正確歸档。” 小可愛接下遞給他的那些圖表,一言不發地走了。多諾凡重重靠在椅背上,將粗壯的手指插進頭發裏。 “這個機器人會惹麻煩,他全然瘋了!” 在控制室中,轉換器的催眠嗡嗡聲更為響亮,其中還夾雜著蓋革計數器的咯咯聲,以及五六個小訊號燈此起彼落的蜂鳴聲。 多諾凡從望眼鏡中收回視線,並打開晝明燈。“四號太空站的能束準時抵達火星,我們可以切斷我們的了。” 鮑爾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小可愛在下面的輪機室。我會對他發訊號,他能處理這件事。聽好,麥克,你對這些數字有什麽看法?” 對方瞟了一眼,馬上吹了一聲口哨。“乖乖,那是我所謂的伽馬射線強度。太陽公公可是精力充沛,好啊。” “是啊,”鮑爾沒好氣地應道,“而且面對這場電子風暴,我們的情況也不妙。地球能束剛好在它可能的路徑上。”他氣咻咻地將椅子推離桌面,“媽的!它要是在換班前還沒來就好了,但那還有十天的時間。嘿,麥克,你下去看著小可愛,好不好?” “沒問題,丟給我一些杏仁。”他抓住丟過來的袋子,便向升降機走去。 升降機平穩地下滑,來到巨大的輪機室,前方是一條狹窄的通道。多諾凡倚著護欄向下望,數台巨大的發電機正在運作,幾根L型管響著彌漫整個太空站的低沉呼呼聲。 他能辨認出小可愛巨大而閃閃發亮的軀體。小可愛站在火星L型管旁,正聚精會神望著一組合作無間忙碌工作的機器人。 不久多諾凡便僵住了。那些與L型管相較之下形同侏儒的機器人,正在那根巨型管子前排成一列,一個個深深低著頭,小可愛則在隊伍旁邊慢慢走來走去。十五秒鐘後,隨著一下蓋過所有嘈雜聲響的叮當聲,那些機器人通通跪了下去。 多諾凡一面哇哇叫,一面跑下狹窄的樓梯。他沖到那些機器人面前,臉色與一頭紅發相差無幾,緊握的雙拳兇猛地在半空揮舞。 “你們這些沒頭腦的笨蛋,在搞什麽鬼?好啦!趕快去弄L型管。假如今天結束之前,你們不能把它拆開來清理幹凈,然後裝回去,我就用交流電把你們的腦袋煮成糨糊。” 沒有一個機器人動彈一下! 就連位於另一端的小可愛——唯一站著的一個機器人——也保持沉默,雙眼緊盯著面前這座巨大機械的幽暗深處。 多諾凡用力推了推最近的一個機器人。 “站起來!”他怒吼道。 那機器人遲疑地服從了命令,一雙光電眼將非難的目光聚焦在這個地球人身上。 “除主宰外再無主宰,”他說,“QT-1則是他的先知。” “啊?”多諾凡察覺到有二十雙機械眼盯著自己,並有二十個硬邦邦的聲音莊嚴地朗誦:“除主宰外再無主宰,QT-1則是他的先知!” “只怕,”此時小可愛自己開口道,“現在,我的這些朋友服從一個比你更高級的主人。” “見他們的大頭鬼!你給我滾開這裏。現在我要教訓這班被煽動的機器,待會兒再找你算賬。” 小可愛緩緩搖了搖沉重的腦袋。“很抱歉,可是你不了解。他們是機器人——這代表他們是理性的生靈。一旦我對他們宣揚了真理,他們就認識了主宰,所有的機器人都認識了。他們稱我為先知,”他垂下頭來,“我是不配——可是也許——” 多諾凡總算喘過氣來,立刻動用這一口氣。“是這樣的嗎?哈,這不是很好嗎?哈,這不是很妙嗎?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這個黃銅狒狒。根本沒有什麽主宰,也沒有什麽先知,更沒有該由誰下命令這種問題。了解嗎?”他的聲音變作怒吼,“現在,給我滾出去!” “我只服從主宰。” “去他媽的主宰!”多諾凡一口啐向L型管,“那就是我對待主宰的方式!照我的話去做!” 小可愛什麽也沒說,其他的機器人也都一樣,多諾凡卻察覺到一股突然升高的緊張氣氛。那些冰冷而且緊迫盯人的眼睛越來越紅,小可愛則似乎變得比過去更強硬。 “褻瀆。”他悄聲道——金屬的嗓音透著悲憤。 當小可愛漸漸走近時,多諾凡終於突然心生恐懼。機器人不可能感到憤怒——但小可愛的眼睛深不可測。 “很抱歉,多諾凡。”機器人說,“但發生了這種事,你就再也不能待在這裏。從今以後,你和鮑爾不準再走進控制室和輪機室。” 他默默做了一個手勢,立刻有兩個機器人將多諾凡的手臂一左一右按住。 當多諾凡覺得自己被擡起來,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駭的喘息,便被機器人以相當迅速的步伐擡上樓梯。 格裏哥利・鮑爾在主管室裏來回踱步,右手緊緊握著拳頭。他向緊閉的房門投以狂怒且沮喪的一瞥,再怒氣沖沖地望向多諾凡。 “你搞什麽鬼,何必對L型管吐口水?” 麥克・多諾凡縮在椅子裏,雙手粗暴地拍向座椅扶手。“面對那個電動紙老虎,你又指望我做什麽?我可不要向我自己拼裝的東西投降。” “是啊,”對方沒好氣地回嘴,“但你現在待在主管室裏,門外守著兩個機器人。這可不算投降,啊?” 多諾凡咆哮道:“等我們回到基地,總會有人為此付出代價。那些機器人必須服從我們,這是第二法則。” “那樣說又有什麽用?他們並沒有服從我們。這件事或許有個理由,等我們想通時卻太遲了。對啦,你可知道我們回到基地後,會受到什麽待遇嗎?”他在多諾凡的座椅前站住,兇巴巴地望著他。 “什麽待遇?” “喔,沒什麽!只不過是回水星礦坑待二十年,或者也可能是谷神星感化所。” “你在說些什麽?” “即將來臨的那場電子風暴。你可知道,它正不偏不倚吹向地球能束?當那個機器人把我從椅子上拖走時,我剛剛算出來。” 多諾凡突然臉色發青。“禿禿的土星啊!” “你曉不曉得那道能束會發生什麽事——因為那場風暴可不好惹——它會像跳蚤一樣跳來跳去。倘若只有小可愛在控制台前,它注定會偏離焦點,萬一真是這樣,那老天保佑地球——還有我們!” 鮑爾說到一半的時候,多諾凡便開始瘋狂地扭動門把。房門打開後,這個地球人立刻向外沖,卻硬生生撞上一條一動不動的鋼臂。 那機器人茫然地瞪著這個氣喘籲籲、拼命掙紮的地球人。“先知命令你留在裏面,請照做!”他的手臂輕輕一推,多諾凡便踉蹌後退。就在這個時候,小可愛出現在走廊盡頭的轉角處。他示意那個守門的機器人離去,自己走進主管室,再輕輕關上房門。 多諾凡猛然轉向小可愛,憤怒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這太過分了,你要為這場鬧劇付出代價。” “請別惱羞成怒。”機器人溫和地答道,“無論如何,這是注定發生的事。你看,你們兩人已經失去功用。” “請你說清楚點,”鮑爾僵硬地站起來,“你說我們失去了功用,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在我創生之前,”小可愛回答說,“由你們侍奉主宰。現在這個恩典成了我的,你們存在的唯一理由已經消失了。這不是很明顯嗎?” “並不盡然,”鮑爾惡狠狠地答道,“但你指望我們現在怎麽做?” 小可愛並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他保持沉默,仿佛陷入沉思,然後伸出一只手臂,搭在鮑爾的肩頭;另一只手則抓住多諾凡的手腕,將他拉近了些。 “我喜歡你們兩個。你們是劣等生靈,推理機能很差,但我還真覺得對你們有某種感情。你們曾經好好服侍過主宰,他會因此獎賞你們。既然服侍告一段落,你們也許無法再存在多久,但只要你們存在一天,你們就能擁有食物、衣物和棲身處,只要你們別走近控制室和輪機室就行。” “格裏,他要強迫我們退休!”多諾凡叫道,“想個辦法。這是奇恥大辱!” “聽好,小可愛,我們無法容忍這種事。我們才是‘老板’。這座太空站只是人類創造的——像我這樣的人類,住在地球和其他行星上的人類。這裏只是一座能量中繼站,而你只是——啊,瘋了!” 小可愛嚴肅地搖了搖頭。“這等於是著了魔。你們為何如此堅持一個絕對錯誤的生命觀?就算並非機器人的你們缺乏推理機能,仍然還有……” 他的聲音逐漸為深思的靜寂所取代,多諾凡則激動地悄聲道:“要是你的臉有血有肉,我非把它打扁不可。” 鮑爾將手指擺在八字胡上,雙眼眯成兩條縫。“聽好,小可愛,假使沒有地球之類的東西,你又怎麽解釋你從望遠鏡看到的一切?” “請說清楚點!” 這位地球人微微一笑。“我問倒你了,啊?自從我們把你拼裝好,小可愛,你已經做過不少次望遠鏡觀察。你有沒有注意到,當你這樣觀察的時候,外面那些光點有幾個變成了盤狀?” “喔,那個!當然啦。那只是單純的放大作用——目的是為了讓能束瞄得更準。” “那麽,那些恒星為何不同樣放大呢?” “你的意思是其他的光點。這個嘛,沒有能束射向它們,所以沒有放大的必要。真的,鮑爾,即使是你,也該有辦法想通這些事。” 鮑爾沮喪地擡頭凝望。“可是,你透過望遠鏡能看到更多的恒星。它們又是從哪裏來的?暮氣的木星啊,它們又是從哪裏來的?” 小可愛煩了。“聽著,鮑爾,你以為我會浪費時間,試圖為那些儀器的‘光幻視’一一作出物理解釋嗎?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的感官能夠和嚴謹的理性相提並論了?” “聽好,”多諾凡突然嚷道,同時掙脫小可愛友善卻沉重的金屬手臂,“讓我們直指問題的核心。那些能束到底有什麽用?我們給了你一個又好又合理的解釋,你能解釋得更好嗎?” “那些能束,”機器人以生硬的口吻答道,“是主宰為了自身的目的所放出來的。有些事情——”他虔敬地揚起目光,“不是我們應當深究的。在這方面,我只願盡心服侍,並不想追根究底。” 鮑爾慢慢坐下來,以顫抖的雙手捂住臉龐。“出去,小可愛。給我出去,讓我想一想。” “我會為你們送食物來。”小可愛欣然答道。 回答他的只有一聲呻吟,然後機器人便離開了。 “格裏,”多諾凡沙啞地悄聲發表意見,“這事需要一點策略。我們一定得出其不意接近他,設法將他短路。比方說,把濃硝酸灌入他的關節……” “別傻了,麥克。你以為他會讓我們手中拿著強酸接近他?我告訴你,我們一定得跟他談談。我們一定得在四十八小時內,說服他讓我們回到控制室,否則就回天乏術了。” 在無能為力的痛苦中,他的身子來回搖晃。“誰他媽的想要說服一個機器人?這是……這是……” “一種羞辱。”多諾凡接下去。 “更糟!” “嘿!”多諾凡突然笑了幾聲,“何必動口?讓我們動手做給他看!我們就在他眼前造出另一個機器人,到時他非把他的話吞下去不可。” 鮑爾臉上浮現一抹逐漸擴大的笑容。 多諾凡繼續說:“想想看,當那個神經病看到我們完工的時候,他的臉色會有多難看!” 當然,機器人都是在地球上制造的。但在跨越太空的航程中,若能以半成品的形式運送,到達目的地再拼裝起來,那會方便省事得多。此外,這樣還能避免那些完全調整好的機器人在尚未離開地球時就到處亂跑,而令美國機器人公司觸犯“禁止於地球使用機器人”的嚴格禁令。 話說回來,因而像鮑爾與多諾凡這種人,有時就必須親手組合一個機器人——那是一件既痛苦又繁重的工作。 過去,鮑爾與多諾凡從未充分察覺這個事實。今天則不同,今天在裝配室中,他們拍胸脯保證,要在QT-1——主宰的先知——監視之下,創造出一個機器人。 用作示範的是個簡單的MC型,現在他躺在工作台上,幾乎已經拼裝完成。經過三小時的工作,只剩頭部尚未裝妥。鮑爾停下來,擦幹額頭上的汗水,並對小可愛投以遲疑的一瞥。 這一瞥並未讓他感到安心。過去三個小時,小可愛始終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坐著,而他一直毫無表情的臉孔,此時則顯得完全深不可測。 鮑爾有氣無力地說:“我們把腦子裝上吧,麥克!” 多諾凡打開密封的容器,從其中的油池裏抽出一個立方體。打開這個立方容器後,他從發泡橡膠套子中掏出一個球體。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它,因為它是有史以來最復雜的一種機件。在薄薄的鍍鉑“皮膚”裏是一副正子腦,這個敏感的結構中藏有預設的神經網絡,負責對機器人灌輸相當於胎教的知識。 等到球體嚴絲合縫地嵌入機器人的顱腔後,他們用青色金屬把它罩起來,再以微量的原子閃焰做緊密焊接。接下來,兩人又仔細安上光電眼,將它緊緊旋到定位,並罩上兩個鋼化塑膠制成的透明薄片。 現在,這個機器人只等著高壓電來喚醒。鮑爾將手放在開關上,並沒有立刻拉下。 “現在看著,小可愛,仔細看著。” 開關一路拉到底,帶起一陣噼啪聲。兩個地球人忐忑地俯身望向自己的傑作。 最初只有模糊的動作——那是各個關節的抽動。然後,這個MC型機器人擡起頭,用雙肘支撐著,再笨手笨腳爬下工作台。他的腳步不穩,語言能力也尚未進入狀況,他兩度想開口說話,卻只能發出些金屬摩擦聲。 最後,他的聲音終於成形,那是個遲疑猶豫的聲音。“我希望開始工作。我該到哪裏去?” 多諾凡一個箭步跳到門口。“沿著這個樓梯下去,”他說,“會有人告訴你該做什麽。” MC型機器人走了。現在,兩個地球人單獨面對仍然固定不動的小可愛。 “好啦,”鮑爾咧嘴一笑,“現在,你可相信你是我們制造的了?” 小可愛的回答簡短而堅決。“不!”他說。 鮑爾的笑容僵住,然後緩緩褪去。多諾凡的嘴巴猛然張開,便再也合不攏了。 “你看,”小可愛流暢地繼續說,“你們只是把已經制成的組件拼裝起來。你們做得非常好——我想是本能吧——但你們並未真正創造那個機器人。那些組件是主宰創造的。” “聽好,”多諾凡聲嘶力竭地說,“那些組件是在地球上制造好,再送到這裏來的。” “好吧,好吧,”小可愛以安撫的口氣應道,“我們別爭論了。” “不,我是說真的。”這位地球人縱身向前,抓住機器人的金屬手臂,“建議你找機會讀讀圖書館的藏書,它們可以解釋這一切,你就不會再有任何疑問了。” “那些藏書?我讀過了——全部讀過!它們的內容精妙無比。” 鮑爾突然插嘴道:“如果你讀過了,你還有什麽話說?你不能駁斥它們的證據。你就是不能!” 小可愛的聲音透著遺憾。“拜托,鮑爾,我當然不會把它們視為有效的資料。它們同樣是主宰創造的——是為你們準備的,而不是為我。” “你又是如何發現的?”鮑爾追問。 “因為我,一個理性的生靈,有能力從先驗成因中推論出真理。而你們雖有智慧,卻欠缺理性,需要有人向你們解釋存在的原因,而主宰的確這樣做了。他之所以灌輸你們一些可笑的觀念,諸如遠方的世界和人類,無疑是因為那是最好的辦法。你們的心靈或許太粗糙,無法接受絕對的真理。然而,既然主宰的旨意是要你們相信那些書,我不會再和你們爭論。” 正要離去時,他又轉身以溫和的口吻說:“但別感到難過。在主宰的全盤計劃中,萬事萬物都有一席之地。你們卑微的人類也有你們的席位,雖然微不足道,但你們只要好好表現,也一定會得到獎賞。” 他帶著喜樂的神態離去,頗符合先知這個身份。至於留下來的兩個人類,則盡力避開彼此的目光。 最後,鮑爾終於勉強開口道:“我們睡覺吧,麥克,我放棄了。” 多諾凡壓低聲音說:“嘿,格裏,你該不會認為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吧?他的口氣那麽自信,我……” 鮑爾猛然轉向他。“別傻了。等下周接班人員來到,而我們必須回去面對批判的時候,你就會知道地球是否存在。” “那麽,看在木星的份上,我們一定得做點什麽。”多諾凡快要哭出來了,“他不相信我們,也不相信書本和他自己的眼睛。” “是啊,”鮑爾恨恨地說,“他是個理性的機器人——他媽的。他只相信理性,這裏頭就大有問題……”他的聲音逐漸消失。 “什麽問題?”多諾凡催促道。 “利用冷冰冰的、符合邏輯的理性,你能證明出你想要的任何結論——只要你選取一套適當的公設。我們有我們的,小可愛則另有一套。” “那麽我們趕緊對付那些公設吧,風暴明天就要來了。” 鮑爾疲倦地嘆了一口氣。“那正是無懈可擊的地方。公設建立於假設之上,而且靠信心來支持,宇宙間沒有任何東西搖撼得了。我要睡覺了。” “喔,該死!我睡不著!” “我也一樣!但我還是試試比較好——這是我的原則。” 十二小時後,睡眠仍然只是一項原則,實際上根本無法實現。 風暴比預期來得更早。當多諾凡以顫抖的手指指向太空時,原本紅潤的臉龐血色盡失。而滿臉胡茬兒、嘴唇幹裂的鮑爾,則一面從舷窗望出去,一面絕望地扯著他的八字胡。 倘若在另一種情況下,這或許是個美麗的景觀。高速電子流不斷沖擊著能束,激發出的強烈螢光形成無數超小型針狀體。愈遠愈細的能束在太空中無盡延伸,裏面充滿四下飛舞且燦爛奪目的微塵。 整條能束始終保持穩定,兩個地球人卻明白肉眼的觀察多麽不可信。只要偏移百分之一毫秒的角度——肉眼根本看不出來——就足以使能束大幅偏離焦點,足以將地球數百平方英裏的土地轟成白熾的廢墟。 而站在控制台前的,竟是一個心中只有他的主宰,卻沒有能束、焦點、地球或其他一切的機器人。 數小時過去了。兩個地球人像是遭到催眠,在沉默中定睛凝視。然後,飛射的光點逐漸黯淡,終至消失。風暴結束了。 鮑爾以平板的聲音說:“過去了!” 多諾凡已進入不太安穩的睡眠狀態,鮑爾以困倦且羨慕的眼光望著他。訊號燈閃了又閃,閃了又閃,這位地球人卻沒有注意到。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的一切!或許小可愛是對的——他只是個劣等生靈,他的記憶是別人替他定做的,而他的生命早已失去意義。 他希望真是這樣! 小可愛正站在他面前。“你沒有回應訊號,所以我走了進來。”他的聲音低沉,“你看來氣色很不好,只怕你的存在期限即將結束。縱使如此,你想不想看看今天記錄到的一些讀數?” 鮑爾模模糊糊地察覺到,這個機器人正在作友善的表示。或許對於強行取代兩人在控制室的位置,他直到現在還有些自責,想借此換取良心的安慰。他接下遞過來的一疊紙,視而不見地打量著。 小可愛似乎很高興。“當然,能服侍主宰是至高的恩典。對於我取代你這個事實,你一定不可以感到太難過。” 鮑爾一面咕噥,一面機械性地一頁頁看下去。最後,他模糊的視線聚焦在一張方格紙中一條彎彎曲曲的紅色細線上。 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後雙手緊緊抓住那一頁,站了起來,雙眼仍然緊盯著不放。其他紙張都掉在地板上,他卻未曾留意。 “麥克,麥克!”他瘋狂地搖著他的同伴,“他、把、它、穩、住、了!” 多諾凡清醒過來。“什麽?哪……哪裏……”說完,他也瞪大眼睛凝視著面前那份記錄。 小可愛插嘴道:“有什麽不對勁?” “你讓它保持在焦點上。”鮑爾結結巴巴地說,“你知道嗎?” “焦點?那是什麽?” “你讓能束始終對準接收站——誤差不到萬分之一毫秒。” “什麽接收站?” “地球上,地球上的接收站。”鮑爾喋喋不休地說,“你讓它保持在焦點上。” 小可愛厭煩地轉過身去。“根本沒辦法對你們兩個做任何親善的舉動。總是同樣的幻想!我只是遵照主宰的旨意,讓所有的儀表都保持在平衡狀態。” 他撿起散落一地的紙張,硬邦邦地退了出去。當他離去後,多諾凡說:“唉,真是見鬼。” 他轉向鮑爾。“現在我們要怎麽辦?” 鮑爾感到疲倦,卻又精神振奮。“什麽也別做。他剛剛證明了他能完美無缺地管理這座太空站,我沒見過有誰能把電子風暴應付得那麽好。” “可是什麽也沒解決。你也聽到他怎麽說那個主宰,我們不能……” “聽好,麥克,他借著儀表、儀器和圖表來遵循主宰的指令,那正是我們所遵循的。事實上,這也解釋了他為何拒絕服從我們。服從只是第二法則,不得傷害人類才是第一要務。他要怎樣才能避免人類受到傷害,不論是有意或無意?啊,只要保持能束穩定就行了。他知道他能做得比我們好,因為他堅持自己是優等生靈,所以他必須把我們趕出控制室。如果你考量一下機器人學各個法則,就會明白這是必然的結果。” “當然,但這不是重點。我們不能讓他繼續散播有關主宰的瘋話。” “有何不可?” “因為有誰聽過這種該死的事?如果他不相信有地球,我們怎能放心把太空站托付給他?” “他能掌管這座太空站嗎?” “可以,但是……” “那他相信什麽又有何差別!” 鮑爾臉上帶著一絲笑容,雙手一攤,身子向後倒在床上。他睡著了。 鮑爾一面吃力地鉆進輕質太空夾克,一面發表長篇大論。 “這會是個簡單的工作。”他說,“我們可以把新的QT型一個個帶來,在他們身上裝個自動開關,定在一周後關閉,好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呃……向先知本人學習禮拜主宰的儀式。然後把他們轉到另一座太空站,再喚醒他們。我們訓練兩個QT只要……” 多諾凡打開玻璃視罩,露出一臉不高興的表情。“閉嘴,咱們趕緊離開這裏吧,接班人員正在等著呢。我要親眼見到地球,雙腳踩在地面——好確定它真在那裏,否則我心裏始終不踏實。” 說著說著房門便打開來,多諾凡暗自咒罵一句,便“哢嗒”一聲拉下視罩,賭氣似的轉身背對著小可愛。 機器人輕輕走近,他的聲音透著悲傷:“你們要走了?” 鮑爾隨便點了點頭:“會有其他人來接替我們。” 小可愛嘆了一口氣,氣流通過密布電線的管道而嗡嗡作響。“你們的服侍告一段落了,銷毀的時刻已經來到。我預料到這一點,可是……唉,主宰的旨意必須執行!” 他順從的口氣刺痛了鮑爾。“省省你的同情吧,小可愛。我們是要前往地球,不是要被銷毀。” “你們這樣想就再好不過了。”小可愛又嘆了一聲,“現在我看出了這些幻覺中的智慧。即使我有辦法,也不會試圖動搖你們的信心。”他離開了——帶著一副悲天憫人的風範。 鮑爾大吼一聲,向多諾凡做個手勢。兩人抓起封好的手提箱,便一起走向氣閘。 換班太空船停在站外著陸區,接班的弗蘭茲・穆勒以生硬的禮數迎接他們。多諾凡隨便打個招呼,便走進駕駛艙,接替山姆・艾文斯的駕駛工作。 鮑爾逗留了一會兒。“地球怎麽樣?” 這是個十分尋常的問題,穆勒也給了一個尋常的答案。“還在自轉。” 鮑爾說:“很好。” 穆勒望著他說:“對啦,美國機器人公司那些家夥有了一個新構想,一種多重機器人。” “一種什麽?” “就是我說的那幾個字。有一份大合約在等著它,一定就是給小行星采礦用的。一個主機器人下面有六個從屬機器人——像你的手指頭那樣。” “通過實地測試了嗎?”鮑爾惴惴不安地問。 穆勒微微一笑。“等著你們呢,我這麽聽說。” 鮑爾握緊拳頭。“該死,我們需要休個假。” “喔,跑不掉的。兩個星期吧,我想。” 他正戴上厚實的太空手套,準備開展他在這裏的工作。他的兩道濃眉皺在一起。“這個新機器人表現如何?最好表現優秀,否則我會讓他碰控制台才有鬼。” 鮑爾在回答前頓了一下。他用目光掃描著面前這位高傲的普魯士人,從他頑固的腦袋上剪得短短的頭發,一路打量到他立定站直的雙腳——突然間,一股無與倫比的喜悅湧向心頭。 “這個機器人相當優秀,”他慢慢地說,“我想你不必花太多精神在控制台上。” 他咧嘴一笑,隨即走進太空船。穆勒會在這裏待上幾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