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小 機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葛洛莉雅將胖胖的小手臂從眼前挪開,站了一會兒,皺了皺鼻子,又在陽光下眨了眨眼睛。然後,她謹慎地退後幾步,離開剛才靠著的那棵樹,試圖同時望向四面八方。 她伸長脖子,仔細查看右側一叢濃密的灌木,接著又後退幾步,以便進一步觀察樹叢深處。四周十分寧靜,只聽見昆蟲不停的嗡嗡聲,以及一只鳥兒偶爾發出的啾啾聲,後者正在正午陽光下勇敢地振翅疾飛。 葛洛莉雅撅起嘴來。“我猜他一定是躲進屋裏了。我告訴過他一百萬遍,那樣不公平。” 她堅定地走向車道對面那棟兩層樓的建築,小嘴唇緊緊抿著,額頭明顯擠出好幾條線。 她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沙沙聲,接著是小機獨特的、沉重的、節奏性的金屬腳步聲,可是卻太遲了。她猛然轉身,看到得意洋洋的玩伴從藏身處鉆出來,朝向當作“家”的那棵樹全速飛奔。 葛洛莉雅沮喪地尖叫道:“等等,小機!那樣不公平,小機!你答應過我,我沒找到你之前,你不會跑。”小機邁開巨大的步伐,她的小腳丫根本追不上。然後,在距離目標十英尺處,小機突然放慢腳步,幾乎變成了爬行,葛洛莉雅則拼命沖刺,氣喘籲籲地超過他,興奮地摸到那棵樹的樹皮。 她興高采烈地轉向忠實的小機,非但不獎賞他的犧牲,還以最卑劣的忘恩負義態度,狠毒地嘲笑他欠缺奔跑的能力。 “小機不會跑,”她以八歲女童最高的音量叫道,“我隨時能跑贏他,我隨時能跑贏他。”她以刺耳的韻律反復吟唱。 當然,小機並沒有回答——沒有以言語回答。他只是作勢要跑開,逐漸愈離愈遠。葛洛莉雅趕緊追上去,他卻在近距離避開,迫使她無助地轉來轉去,伸出兩只小手在空氣中揮舞。 “小機,”她尖叫道,“站住!”說完,一陣笑聲沖出她喘不過氣的喉嚨。 他忽然轉身,將她抓起來,舉在半空中轉圈圈。她頓時覺得天旋地轉,藍天變得在腳下,綠色的樹梢一個勁向下延伸。然後,她重新回到草地上,緊靠著小機的大腿,仍然抓著一根堅硬的金屬手指。 不久,她喘過氣來了。她不自覺地模仿母親的動作,徒勞地推推弄亂的頭發,又扭頭檢查衣服有沒有撕破。 她一巴掌打在小機身上。“壞孩子!我要打你一頓!” 小機嚇得縮成一團,雙手抱著頭,因此她不得不再說:“不,我不會的,小機,我不會打你。可是無論如何,現在輪到我去躲了,因為你的腿比較長,而且你答應過,我沒找到你之前,你不會跑。” 小機點了點頭(那是個具有圓滑棱角的小長方體,借著一根又短又軟的軸,連接另一個類似卻大了許多的長方體,也就是他的軀幹),順從地轉身面向那棵樹。兩片金屬薄膜降下來,遮住他發亮的眼睛,而他體內則傳出穩定的、洪亮的嘀嗒聲。 “現在別偷看——也別跳過任何數兒。”葛洛莉雅警告他,說完便匆匆跑開,去尋找藏身之處。 在不變的節奏下,時間一秒一秒嘀嗒地溜過。數到一百時,小機的兩片眼皮向上升起,火紅的眼睛開始四下掃描。一時之間,他的目光停在一塊圓石後面所露出的一小片彩色花格布上。他向前走了幾步,便確定是葛洛莉雅蹲在那裏。 他向那個藏匿地點慢慢前進,始終保持在葛洛莉雅與當作“家”的那棵樹之間。當葛洛莉雅顯然已經曝光,連她自己也不相信沒被看見時,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擊向自己的腿部,激起一下叮當聲。葛洛莉雅悻悻地站起來。 “你偷看!”她發出忿忿不平的叫嚷,“而且我玩厭了捉迷藏,我要騎你。” 但這個不公的指控傷了小機的心,他悶悶不樂地坐下來,沉重地搖了搖頭。 葛洛莉雅立刻改變口氣,以溫柔的話語哄他。“好啦,小機,我不是真的說你偷看。讓我騎一騎嘛。” 不過,小機可沒有那麽容易哄。他頑固地望向天空,甚至更斷然地再次搖了搖頭。 “拜托,小機,請讓我騎一騎。”她用紅撲撲的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緊緊抱了抱他。然後,她忽然鬧起情緒,走了開來。“如果你不肯,我可要哭了。”她的臉蛋開始扭曲,做出放聲大哭的準備動作。 對於這個可怕恐怖的可能性,硬心腸的小機並不怎麽理會,他三度搖了搖頭。葛洛莉雅發覺有必要打出王牌來。 “如果你不肯,”她激動地叫嚷,“我就再也不給你講故事,就這麽辦。一個也不……” 面對這個最後通牒,小機立刻無條件投降。他拼命點頭,直到他的金屬脖子嗡嗡作響。他小心翼翼地舉起小女孩,將她放在自己寬闊而平坦的肩膀上。 葛洛莉雅發出喜悅的歡呼,她用作威脅的淚水立刻消失。借著內部的高電阻線圈,小機的金屬表皮維持著70華氏度的常溫,令她感到好舒服。而她的腳後跟節奏性地踢著他的胸膛,則發出醉人的美妙聲響。 “你是一架空中飛橇,小機,你是一架大型的銀色空中飛橇。把你的手臂伸直——如果你要當一架空中飛橇,小機,你就一定要這樣做。” 這個邏輯無懈可擊。小機的手臂成了迎向氣流的雙翼,他立刻變作一架銀色的飛橇。 葛洛莉雅扭轉機器人的頭部,同時身子向右傾,他便猛然來個急轉彎。葛洛莉雅為這架飛橇裝上發動機,“叭叭叭……”然後又加上武器,“啵啵啵……”“咻咻咻……”有飛盜在追他們,於是霹靂炮上場了,把那些飛盜轟得如雨點般墜落。 “轟掉另一艘——又是兩艘。”她喊道。 “快點,哥兒們,”葛洛莉雅誇張地說,“我們的彈藥快用完了。”她以無畏的勇氣瞄準敵人,此時小機又成了一艘鈍頭太空船,以最大的加速度在太空中急速拉升。 他一路快速穿過平地,來到另一側的一片茂密草叢,在那裏陡然煞住腳步,令漲紅臉的小騎士發出一聲尖叫。然後,再將她丟在這片柔軟的綠色地毯上。 葛洛莉雅上氣不接下氣,時不時地細聲叫道:“真好玩!” 小機耐心地等她喘過氣來,然後輕輕拉了拉她的一束頭發。 “你要什麽嗎?”葛洛莉雅說。她睜大眼睛,天真地裝著一副不解的神情,根本騙不了這位巨大的“保姆”。他又更用力地拉了拉她的鬈發。 “喔,我知道了,你要聽故事。” 小機迅速點了點頭。 “哪一個?” 小機用一根手指,在空中畫出一個半圓。 小女孩表示反對。“又是那個?我已經給你講過一百萬遍灰姑娘了。你還沒聽膩嗎?那是小寶寶聽的。” 他又畫出一個半圓。 “喔,好吧。”葛洛莉雅靜下來,將故事內容在心中默想一遍(連同她自己精心添加的情節,她總共有好幾套版本)。 “你準備好了嗎?好的——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美麗的小女孩名叫愛拉。她有個狠毒得不得了的繼母,還有兩個非常醜怪、非常狠毒的繼姐妹……” 當葛洛莉雅被打斷時,她正講到故事的最高潮——午夜鐘聲響起,一切即將變回原先破破爛爛的模樣。小機則張著一雙火紅的眼睛,聚精會神地聆聽。 “葛洛莉雅!” 那是一位婦人所發出的高亢叫聲,她喊了不只一次,而是好幾次了。從她緊張的口氣聽來,焦慮已經開始取代不耐煩的情緒。 “媽媽在叫我。”葛洛莉雅的口氣不太高興,“小機,你最好把我帶回屋裏去。” 小機幹脆地遵命,因為心中有點什麽在提醒他,自己最好服從威斯頓太太的話,不得有片刻遲疑。除了周日,葛洛莉雅的父親白天很少在家,而今天正是這樣的例外。當他在家的時候,他一向表現得和藹可親、善解人意。然而,葛洛莉雅的母親是令小機不安的主要原因,小機總有想要從她眼底開溜的沖動。 當他們從茂密的草叢中現身的時候,威斯頓太太便一眼看到他們,隨即進入屋內等待。 “葛洛莉雅,我把嗓子都喊啞了。”她以嚴厲的口氣說,“剛才你在哪裏?” “我和小機在一起,”葛洛莉雅以顫抖的聲音答道,“我在給他講灰姑娘,忘了該吃午飯了。” “嗯,真糟糕,連小機也忘了。”然後,仿佛這句話提醒了她自己,她猛然轉向機器人。“你可以走了,小機,她現在不需要你。”她又兇狠地補充道,“我如果沒叫你,就不要回來。” 小機正要轉身離去,卻又猶豫起來,因為葛洛莉雅馬上為他辯護。“別這樣,媽媽,你一定要讓他留下,我還沒給他講完灰姑娘呢。我說過我會給他講灰姑娘,而我還沒講完。” “葛洛莉雅!” “真的不騙你,媽媽,他會靜靜待著,你甚至不會知道他在這裏。他可以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不會說一句話——我的意思是,他什麽也不會做。是嗎,小機?” 小機點了點沉重的腦袋。 “葛洛莉雅,如果你不立刻住嘴,我讓你整整一個星期見不到小機。” 女孩的目光垂下來。“好吧!可是灰姑娘是他最愛聽的故事,而我還沒說完——他是那麽喜歡聽。” 機器人踏著孤獨的步伐離去,葛洛莉雅強忍著沒哭出來。 喬治・威斯頓感到悠閑自在、渾身舒暢。周日下午讓自己悠閑舒暢是他的習慣。一頓豐盛美好的午餐下肚;躺在舒適、柔軟、破舊的長沙發上;手中一份《泰晤士報》;腳丫套著拖鞋;袒胸露肚——誰能感到不悠閑、不舒暢呢? 因此,當妻子走進來時,他有點不高興。結婚至今已有十年,他仍舊如此糊塗地深愛著她,因此毫無疑問,他總是喜歡見到她——話說回來,周日午後的時光對他而言是神聖的,而他心目中真正的悠閑舒暢,是要完全獨處兩三個小時。由於這個緣故,他緊盯著“拉法博-吉田火星探險”的最新報道(這次要從月球基地出發,或許真能成功),假裝她根本不在旁邊。 威斯頓太太耐心地等了兩分鐘,然後不耐煩地又等了兩分鐘,最後終於打破沉默。 “喬治!” “嗯——嗯?” “我說,喬治!你能不能放下那份報紙,看我一眼?” 報紙在沙沙聲中落到地板上,威斯頓以一張困倦的臉孔面對妻子。“什麽事,親愛的?” “你知道是什麽事,喬治,是關於葛洛莉雅和那個可怕的機器。” “什麽可怕的機器?” “好了,別裝著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就是葛洛莉雅管他叫小機的那個機器人,他一刻也不離開她。” “這個嘛,他為什麽要那樣做?他不該那樣做的。而且,他當然不是可怕的機器。他是市面上最好的機器人,而我真他媽的確定,他花了我半年的收入。不過,他還真是值得——簡直比我手下一半的職員還聰明。” 他作勢要撿起報紙,但他的妻子動作更快,一把將它奪了過去。 “喬治,你聽我說。我不要把我的女兒托付給一架機器——我不在乎它有多聰明。它沒有靈魂,沒人知道它可能在想些什麽。孩子根本不該讓一個金屬玩意來照顧。” 威斯頓皺起眉頭。“你什麽時候有了這種想法?他和葛洛莉雅在一起兩年了,以前我從未見你擔心過。” “當初的情況不同。那時它是個新鮮玩意;它減輕了我的負擔,而且——而且那是一件流行的事。可是現在,我不知道。鄰居們……” “好啦,這和鄰居扯得上什麽關系。聽好,機器人要比真人保姆值得信賴無數倍。事實上,小機出廠只為了一個目的——當小孩的玩伴。他的整個‘思維’正是為了那個目的創造的。他就是不得不忠實、友愛和親善。他是一架機器——被做成那樣。那要比人類可靠得多。” “但總有什麽東西可能出毛病,什麽……什麽……”威斯頓太太對機器人的內部結構不甚清楚,“什麽小零件會松掉,這個可怕的東西就會發狂,而且……而且……”她無法讓自己完成這個相當明顯的想法。 “胡說八道,”威斯頓立即否定,還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那完全是無稽之談。當我們買下小機時,我們曾就機器人學第一法則作過冗長的討論。你也知道,機器人不可能傷害人類,在出現足以改變第一法則的問題之前,機器人早就完全停擺了。那是數學上不可能的情況。此外,美國機器人公司的工程師每年都會來兩次,為這套機件作徹底的檢查。啊,比起來,小機出什麽小毛病的機會,還比不上你我突然發瘋的機會——實際上,是小得多。何況,你要怎樣將他從葛洛莉雅身邊帶走?” 他再次徒勞地試圖取回報紙,他的妻子則氣憤地將它丟到隔壁房間。 “喬治,問題就在這裏!她不跟任何人玩耍。附近有幾十個小男孩和小女孩,她應該跟他們交朋友,可是她不肯。她不肯接近他們,除非我逼她那樣做。這不是一個小女孩的成長方式。你希望她正常,對不對?你希望她能夠融入這個社會。” “你是在捕風捉影,葛莉絲。你就假裝小機是只狗,我見過幾百個小孩,都寧願跟他們的狗狗玩,而懶得理他們的父親。” “狗兒是另一回事,喬治。我們必須弄走那個可怕的東西。你可以再把它賣給原公司,我問過了,你可以這樣做。” “你問過了?給我聽好,葛莉絲,我們不要貿然行事。我們要留著這個機器人,直到葛洛莉雅再長大一點。就是這樣,我不要再聽到你提起這件事。”說完,他氣呼呼地走出房間。 兩天後的傍晚,威斯頓太太在門口迎向她的丈夫。“你一定要聽聽這件事,喬治。村子裏有一股不滿的情緒。” “關於什麽?”威斯頓問道。他走進浴室,讓嘩啦啦的水聲淹沒任何可能的答案。 威斯頓太太等在外面。她說:“是關於小機。” 威斯頓走出來,手裏拿著毛巾,漲紅的臉布滿怒意。“你到底在說什麽?” “喔,這種情緒一天天升高。我曾經試著眼不見為凈,但我再也不要這樣做了。大多數村民都認為小機有危險,甚至不讓孩子晚上接近我們家。” “我們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給那玩意。” “這個嘛,人們對這種事可不怎麽理智。” “那就讓他們去死吧。” “這樣說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一定得上街購物,我一定會每天遇到他們。而對機器人的看法,如今在城市裏甚至更糟。紐約剛剛通過一條法令,禁止任何機器人於日落和日出之間在街頭出現。” “好吧,可是他們無法阻止我們在家裏養個機器人。葛莉絲,這是你的遊說行動之一,我看得出來。可是沒有用的,答案仍然是,不行!我們要留著小機!” 然而他深愛他的妻子——而更糟的是,他的妻子明白這一點。畢竟,喬治・威斯頓只是個男人——可憐的男人——而他的妻子則使出渾身解數,用盡了男性防不勝防的謀略。男性無論如何沒有那麽多心眼,行事也比較刻板,自然無法抵禦女性的攻勢。 接下來那一周,他一連十次叫道:“留著小機——沒什麽好說的!”口氣卻越來越弱,並且伴隨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痛苦的呻吟。 這一天終於來了。威斯頓心虛地走近女兒身邊,提議去鎮上看一場“精彩”的聲光劇。 葛洛莉雅高興地使勁鼓掌。“小機能去嗎?” “不行,親愛的。”他的聲音令他自己心頭一凜,“他們不會讓小機進入聲光劇場——不過等回家後,你可以把所有的情節講給他聽。”最後一句話他說得結結巴巴,同時別過頭去。 從鎮上回來時,葛洛莉雅滿心歡喜,因為那出聲光劇的場面真是華麗壯觀。 她一面等著父親將噴射車降到地底車庫,一面說:“爸爸,我等一下就要去告訴小機。他會喜歡得不得了——尤其是法蘭西斯・法蘭這麽悄悄地向後退,卻剛好撞到一個豹人身上,不得不拔腿就跑。”她再次哈哈大笑,“爸爸,月球上真有豹人嗎?” “也許沒有,”威斯頓漫不經心地說,“那只是個滑稽的虛構情節。”他不能靠車子拖延多少時間,他必須面對現實。 葛洛莉雅跑過草坪。“小機——小機!” 她突然停下腳步,因為她看到一只美麗的小牧羊犬。那只小狗正站在門口,一面搖著尾巴,一面用嚴肅的褐色眼珠望著她。 “喔,多可愛的一只狗!”葛洛莉雅爬上台階,小心翼翼地走近,伸出手來撫摸它,“是給我的嗎,爸爸?” 母親早已來到他們身邊,她說:“是的,葛洛莉雅。它是不是很可愛——又柔軟又毛茸茸的。它非常溫柔,而且它喜歡小女孩。” “它會玩遊戲嗎?” “當然,它會耍好些把戲。你想不想看看它的表演?” “等一下。我要小機也來看它。小機!”她突然遲疑地住了口,皺起眉頭來,“我打賭他一定待在自己房裏,因為他氣我沒帶他去看聲光劇。爸爸,你一定要對他解釋。他可能不相信我,但是如果你來說,他就會了解的,就是這樣。” 威斯頓的嘴唇繃緊。他朝妻子的方向望去,但無法引起她的注意。 葛洛莉雅急忙轉身,一面沿著地下室的樓梯往下跑,一面喊道:“小機——出來看看爸媽給我弄來什麽。他們給我弄來一只狗,小機。” 一分鐘後,她回來了,變成了一個受驚的小女孩。“媽媽,小機不在他的房間。他在哪裏?”沒有人回答她。喬治・威斯頓咳嗽幾聲,突然對一朵亂飄的雲彩起了極大的興趣。葛洛莉雅以顫抖的、即將放聲大哭的聲音說:“媽媽,小機在哪裏?” 威斯頓太太坐下來,溫柔地將女兒拉到身邊。“別難過,葛洛莉雅。我想,小機是走掉了。” “走掉了?走去哪裏?媽媽,他走到哪裏去了?” “沒有人知道,親愛的,他就是走掉了。我們找了又找,找了又找,可是我們找不到他。” “你是說他再也不會回來?”她張大眼睛,露出恐懼的眼神。 “我們也許很快就會找到他,我們會繼續找他。這期間,你可以和這只可愛的小狗玩。看看它!它的名字叫閃電,它會……” 可是葛洛莉雅眼中盈滿淚水。“我不要這只肮臟的狗——我要小機,我要你們幫我找到小機。”她傷心得無法言語,隨即號啕大哭起來。 威斯頓太太望向丈夫求助,但他只是愁眉苦臉地挪動腳步,雙眼始終興致盎然地盯著天空,她只好擔負起安慰的任務。“你為什麽哭,葛洛莉雅?小機只是個機器,只是個肮臟的舊機器,他根本不是活的。” “他並非是機器!”葛洛莉雅激憤地、語無倫次地尖叫,“他像你我一樣是個人,而且他是我的朋友。我要他回來,喔,媽媽,我要他回來。” 母親輕哼一聲。她認輸了,決定任由葛洛莉雅傷心難過。 “讓她好好哭一場吧。”她對丈夫說,“孩子的悲傷絕不會持續太久。不出幾天,她就會忘記曾經擁有那個可怕的機器人。” 可是時間證明威斯頓太太有點過分樂觀。正確地說,葛洛莉雅的確不再哭泣,但是她也不再露出笑容。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空虛。女兒的消極抗議漸漸令威斯頓太太憂心忡忡,令她不肯屈服的唯一原因,是她絕不可能在丈夫面前承認失敗。 後來,某一天晚上,她像旋風般沖進起居室,一屁股坐下來,雙臂交叉胸前,看來怒火已經燒到頭頂。 她的丈夫伸長脖子,以便從報紙上方望向她。“葛莉絲,又怎麽啦?” “還不是那孩子,喬治。今天我不得不把那只狗送回去,葛洛莉雅根本受不了它出現在她面前,她就是這麽說的。她快要把我逼得神經衰弱。” 威斯頓放下報紙,眼中閃現一絲希望的光芒。“也許——也許我們應該把小機要回來。你也知道,有可能做得到。我可以去聯絡……” “不!”她繃著臉答道,“我不要聽這種事,我們不會這麽輕易放棄。我的孩子絕不要被一個機器人帶大,哪怕需要花上幾年時間讓她恢復正常。” 威斯頓帶著失望的神情,重新拿起那份報紙。“照這樣過一年,就會讓我提早滿頭白發。” “你可真幫忙,喬治。”她以冰冷的口吻應道,“葛洛莉雅所需要的是換個環境。她在這裏當然無法忘掉小機。每棵樹、每塊石頭都使她想到他,她又怎麽忘得掉呢?這真是我聽過的最最愚蠢的事情。想想看,一個小孩竟然因為失去機器人而憔悴。” “好吧,別岔開話題。你計劃怎樣換個環境?” “我們帶她去一趟紐約。” “那個城市!在八月天!嘿,你可知道紐約在八月天像什麽?簡直無法忍受。” “幾百萬人都在忍受。” “他們沒有別的地方能去。如果不必待在紐約,他們一定會來這裏。” “好吧,但我們卻有這個必要。我說我們現在就走——準備好就盡快出發。在那個城市裏,葛洛莉雅會發現許多趣味和許多朋友,足以讓她快活起來,並且忘掉那架機器。” “喔,天啊。”她的另一半呻吟道,“那些油炸的柏油路!” “我們必須去。”她毫不動搖地答道,“葛洛莉雅上個月輕了五磅,對我而言,女兒的健康比你的舒適更重要。” “真可惜,你在奪走她寵愛的機器人之前,偏偏沒有想到她的健康。”他喃喃道——但只是自言自語。 葛洛莉雅聽說即將進城旅行,果然立刻顯現好轉的跡象。她不常談這件事,但每當提起時,她總是帶著快活的期待。她重新開始綻放笑容,也差不多恢復了從前的胃口。 威斯頓太太暗自慶幸,卻也不放過對仍表懷疑的丈夫示威的機會。 “你看,喬治,她像個小天使那樣幫忙收拾行李,而且嘰哩呱啦說個不停,好像對世上任何事情都不在乎。正如我告訴你的——我們唯一需要做的,只是轉移她的注意力。” “嗯——嗯,”他以懷疑的口吻回應,“希望如此。” 準備工作很快完成。他們在城裏的住處已經安排妥當,這裏的房子也找到一對夫婦暫時照顧。當出發的日子終於來臨時,葛洛莉雅幾乎變得和以前一模一樣,嘴裏再也不提小機了。 一家人興高采烈地搭乘計程回旋機抵達飛航站(威斯頓本想駕駛自己的私家回旋機,但它只有兩個座位,又沒有地方容納行李),隨即登上等待起飛的班機。 “來,葛洛莉雅。”威斯頓太太喚道,“我幫你留了靠窗的座位,好讓你能看風景。” 葛洛莉雅興奮地快步通過走道,來到自己的座位,將鼻尖緊貼厚實透明的玻璃,在上面壓出一個白色的卵形。她聚精會神地向外望,在發動機突然發出吼聲時變得更加專注。她年紀還小,因此當地面向下沉,好像掉進一個陷阱,而她的體重突然增加一倍時,她並沒有感到害怕;不過她也不算太小,因此這一切引起了她極大的興趣。直到大地變成一床碎花棉被時,她才抽回鼻子,重新面對她的母親。 “媽媽,我們很快就會到城裏嗎?”她一面問,一面揉著凍僵的鼻頭,並好奇地看著她在玻璃上所形成的霧氣逐漸縮小,終至消失。 “親愛的,差不多要半小時。”然後,她帶著最輕微的憂慮問道,“你不高興我們去那裏嗎?在城裏能看到許多建築和許多人,以及許多好玩的東西,你不認為你會非常開心嗎?我們每天都會去看聲光劇,還要去馬戲團,還要去海灘,還要……” “沒錯,媽媽。”葛洛莉雅意興闌珊地答道。此時班機穿過一排雲層,葛洛莉雅馬上被置身雲中的奇觀吸引。不久,他們再度來到晴朗的天空下。這時她轉頭望向母親,突然顯得神秘兮兮,好像藏著什麽天大的秘密。 “我知道我們為什麽要進城去,媽媽。” “你知道?”威斯頓太太一頭霧水,“為什麽,親愛的?” “你沒有告訴我,是因為你要給我一個驚喜,但我就是知道。”一時之間,她對自己敏銳的洞察力贊嘆不已,顧不得說別的。不久,她又快活地哈哈大笑。“我們到紐約去,是因為我們要去找小機,對不對?和許多偵探一起找。” 喬治・威斯頓當時正在喝水,這番話為他帶來了慘重的災難。他先是嗆得拼命喘氣,再噴出一股水柱,然後透不過氣地猛咳一陣。等到一切平靜後,他站在那裏,滿臉漲得通紅,身上濕透大半,心中惱怒到了極點。 威斯頓太太仍然保持鎮定,可是當葛洛莉雅以更為關切的口吻重復那個問題時,她發覺自己的脾氣也來了。 “也許吧!”她尖酸地回應,“現在,看在老天的份上,給我乖乖坐好。” 公元1998年的紐約市,比過去任何時期更是觀光客的天堂。葛洛莉雅的雙親了解這點,並盡可能善加利用。 喬治・威斯頓遵照妻子下達的命令,將自己的工作擱下一個月左右,以便把時間完全花在他所謂的“將葛洛莉雅從毀滅邊緣拯救回來”這件任務上。就像威斯頓所做的每件事一樣,這件事進行得很有效率、很有條理,而且很徹底。在這個月結束之前,能做的全做了,沒有任何遺漏。 他們曾帶葛洛莉雅登上羅斯福大廈的頂樓,從半英裏的高空,以敬畏的心情,俯瞰無數鱗次櫛比的屋頂所拼成的景觀,一直能看到遠方長島的平原與新澤西的平地。他們去了動物園,在那裏,葛洛莉雅以既興奮又害怕的心情瞪著“真正的活獅子”(不過有點失望,因為管理員喂它吃的是生牛肉,而不是她預期中的活人),並且蠻橫地堅持要去看“鯨魚”。 各類的博物館也都獲得他們的青睞,此外還有公園、海灘與水族館。 她曾乘坐模仿“瘋狂20年代”古風的遊覽汽船逆流而上,來到哈得孫河中遊。她參加了一趟博覽之旅,一路升到平流層,那裏的天空變成深紫色,星辰一一出現,底下朦朧的地球看來像個巨大的碗。此外,她還搭乘一艘有著玻璃艙壁的海底船,來到長島海峽深處。那裏是個綠色的、搖曳的世界,好些奇形怪狀的海中生物對她拋媚眼,又馬上蠕動身子遊走了。 至於比較普通的活動,威斯頓太太帶她逛了許多百貨公司,讓她陶醉在另一類型的仙境中。 事實上,當這個月即將飛逝時,威斯頓夫婦深信,為了讓葛洛莉雅永遠忘掉失去的小機,他們已經盡了一切可能的努力——但是他們並不確定成功了沒有。 因為有件事實一直未曾改變。不論葛洛莉雅走到哪裏,假如附近剛好有機器人,她總會對他們表現出最強烈、最專注的興趣。無論她眼前的景觀多麽精彩,或是在她童稚的眼睛看來多麽新奇,只要眼角瞥見金屬的動作,她一律立即轉頭。 威斯頓太太想盡辦法,也不能令葛洛莉雅不去看機器人。 在參觀“科學與工業博物館”的過程中,這個現象終於演出最高潮的一幕。這個博物館籌劃了一個特別的“兒童節目”,展出的都是兒童心智所能領會的科學奇跡。威斯頓夫婦當然將它列入“必看”的清單中。 正當威斯頓夫婦站在一具強力電磁體前,聚精會神地欣賞它的表演時,威斯頓太太突然發覺葛洛莉雅已不在身邊。最初的慌亂很快為冷靜的決定所取代,在三名工作人員陪同下,他們展開了仔細的搜索。 然而,葛洛莉雅當然不是那種到處亂跑的孩子。就她的年紀而言,她算是個極為堅決果斷的女孩,在這方面十足繼承母親的遺傳。剛才在三樓,她看到一個巨大的招牌,上面寫著:“說話的機器人由此去”。她認出了這幾個字,又注意到父母似乎不想朝正確的方向前進,她遂采取直截了當的行動——趁著雙親分心的適當時機,她冷靜地脫隊,朝路標所指的方向走去。 “說話的機器人”是個淫巧之作,這個裝置毫無實際用途,僅只具有宣傳價值。每小時一次,一批由導遊陪同的參觀者來到它面前,悄聲向負責的機器人工程師發問。工程師判定哪些問題適合機器人的電路,再將這些問題輸進說話的機器人體內。 這相當沉悶無趣。當然,能知道14的平方是196、此時的溫度是72華氏度、氣壓是30.02英寸水銀柱、鈉的原子量是23等等,或許是一件不錯的事,但並非真的需要機器人提供這些答案。尤其不需要一個龐大笨重、完全不能行動、占地25平方碼、由電線與線圈湊成的機器人。 大多數人懶得回頭再試第二次,但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卻靜靜坐在長椅上,等待第三次觀看它的表演。當葛洛莉雅進來時,這個房間就只有她們兩人。 葛洛莉雅並未望向那女孩。此時此刻,對她而言,另一個人只能算微不足道的陳列品。她將注意力集中在這個帶輪子的大家夥身上。一時之間,她沮喪地猶豫著——它看來不像她見過的任何一個機器人。 她小心地、遲疑地揚起尖細的嗓音,問道:“請問,機器人先生閣下,你就是說話的機器人嗎?”她並不肯定,可是在她想來,對待一個真能說話的機器人,似乎應該禮貌萬分周到才對。 (那個十五六歲的女孩,瘦削而平庸的臉龐此時掠過一絲極其專注的神情。她抽出一本小筆記簿,開始以潦草的字跡振筆疾書。) “我——就——是——會——說——話——的——機——器——人。”這句話欠缺腔調與抑揚頓挫,屬於一種機械性的音色,伴隨著一陣滑潤的齒輪呼呼聲。 葛洛莉雅悲傷地望著它。它的確會說話,但聲音是從裏面冒出來的,它沒有一張用來說話的臉孔。她說:“機器人先生閣下,你能幫助我嗎?” 說話的機器人專為解答問題而設計,而它遇到過的問題向來只是它能回答的。因此,它對自己的能力相當有信心。“我——能——幫——助——你。” “謝謝你,機器人先生閣下。你見到過小機嗎?” “小機——是誰?” “他是個機器人,機器人先生閣下。”她踮起腳尖,“他差不多這麽高,機器人先生閣下,不過還要高一點,而且他非常好。他有個腦袋,你知道吧。我的意思是你沒有,可是他有,機器人先生閣下。” 說話的機器人糊塗了。“一個——機器人?” “是的,機器人先生閣下。就是像你這樣的機器人,不過他當然不能說話,而且——看起來像個真人。” “一——個——像——我——的——機——器——人?” “是的,機器人先生閣下。” 對於這句話,說話的機器人作出的回應只是一陣嘰哩呱啦,以及時斷時續、雜亂無章的聲音。要它接受自己並非特殊的個體,而是一個群體中的一員,如此激進的論斷實在超出它的負荷。它忠實地試圖掌握這個概念,結果燒壞了五六個線圈,小型警報器立刻嗡嗡作響。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十五六歲的女孩離開了。她已經搜集到足夠的材料,足以就“機器人學實用層面”寫一篇論文。這篇論文是蘇珊・凱文為“普通物理一”這門課所寫的一份報告,也是她就這個題目撰寫的眾多論文中的第一篇。) 葛洛莉雅小心地藏起不耐煩的情緒,站在那裏等待那架機器作出回答,不料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道:“她在那裏!”她馬上聽出那是母親的叫聲。 “你這壞丫頭,你在這裏幹什麽?”威斯頓太太叫道,她的憂慮頓時化為憤怒,“你知不知道,你幾乎把爸爸媽媽嚇死了?你為什麽跑開?” 機器人工程師也沖了進來,他一面扯著頭發,一面追問究竟是誰亂弄這架機器。“沒人讀得懂標示嗎?”他吼道,“沒有工作人員陪同,你們不準進這裏來。” 葛洛莉雅提高悲傷的嗓門,壓過眾人的喧囂。“我只是來看說話的機器人,媽媽。我想他也許知道小機在哪裏,因為他們都是機器人。”然後,對小機的思念忽然重重打在她心頭,她再也忍不住了,突然間淚如雨下。“媽媽,我一定要找到小機。我一定要!” 威斯頓太太強忍住淚水,說道:“喔,老天啊。回家吧,喬治,這種事令我無法承受。” 當天晚上,喬治・威斯頓外出了幾小時。第二天上午,他來到妻子面前,看來似乎相當自鳴得意。 “葛莉絲,我想到一個主意。” “關於什麽?”她以憂郁而冷淡的口吻問道。 “關於葛洛莉雅。” “你該不是建議買回那個機器人吧?” “不,當然不是。” “那就說吧。我也許該聽聽你的,我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弄巧成拙。” “好的。我是這麽想:葛洛莉雅的問題完全來自她把機器人想成一個人,而不是一架機器。這樣一來,她自然忘不了他。如果我們設法說服她,讓她相信小機不過是一堆鋼板和銅線,以電力作為生命的活力,那她的思念還會持續多久呢?這是一種心理攻勢,希望你懂我的意思。” “你打算怎麽進行?” “簡單。你以為昨晚我到哪裏去了?我去找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公司的羅伯森,說服他安排我們明天去他的工廠做個詳盡的參觀,我們三人一起去。等我們參觀完畢,葛洛莉雅便會有根深蒂固的觀念,明白機器人不是活的。” 威斯頓太太的眼睛逐漸睜大,眼中閃爍的光芒頗像是突然發出的贊許。“哇,喬治,真是個好主意。” 喬治・威斯頓挺了挺胸。“我一向只有好主意。”他說。 史楚瑟斯先生是一位認真負責的總經理,自然也就有點愛說話的傾向。兩者結合起來,使得這趟參觀沿途都有詳盡的解說,甚至或許詳細過了頭。然而,威斯頓太太並不覺得厭煩。事實上,她還好幾次打斷他的話,請求他以較簡單的語言重復一遍,好讓葛洛莉雅也能了解。由於自己的口才得到如此的贊賞,史楚瑟斯先生親切地詳述一切,變得更加口若懸河。 而喬治・威斯頓自己,則顯得越來越不耐煩。 “對不起,史楚瑟斯,”他在一段針對光電管的講解中插嘴,“你們工廠裏不是有個部門,用的全是機器人勞工呢?” “呃?喔,有的!沒錯,的確有!”他對威斯頓太太微微一笑,“這可說是一種惡性循環,機器人創造更多的機器人。當然,我們並沒有普遍采用這個模式。原因之一,工會絕不會準許我們這樣做。但其中有極少量的機器人,我們可以完全使用機器人來生產,僅僅當作一種科學實驗。你知道嗎,”他慷慨激昂地推下夾鼻眼鏡,抓在手掌中,“工會不了解的是——我現在說的,是個始終非常同情勞工運動的人所說的話——機器人的出現,雖然起初會造成些脫序,但將來終究……” “同意,史楚瑟斯,”威斯頓說,“可是你說的那個部門——我們能去看看嗎?我確信那會非常有意思。” “可以!當然可以!”史楚瑟斯先生以突兀的動作戴回夾鼻眼鏡,再以一聲輕咳掩飾他的困窘,“請跟我來。” 他領著三人穿過一道長長的走廊,又走下一段樓梯。相較之下,他在這段路程中相當安靜。等到他們進入一間寬廣、明亮、充滿金屬叮當聲的房間之後,他的話匣子又打開來,再度向外傾瀉滔滔不絕的解說。 “我們到了!”他的聲音中帶著驕傲,“全是機器人!只有五個人擔任監工,他們甚至不必留在這個房間。五年以來,也就是說,自從我們開始這個計劃之後,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樁意外。當然,這裏裝配的機器人算是比較簡單,可是……” 在葛洛莉雅耳中,這位總經理的聲音早已成為催人入眠的低語。對她而言,整趟參觀旅程似乎相當沉悶,而且毫無意義。盡管的確看到很多機器人,卻沒有任何一個與小機有些微相似之處,她一律以毫不保留的輕蔑目光打量他們。 而在這個房間裏,她注意到根本沒有任何人。然後,她的視線落到六七個機器人身上,他們正圍在另一頭的圓桌旁忙碌工作。她在不敢置信的驚訝中張大眼睛;這個房間太大了,她無法看得十分清楚,但其中一個機器人看來像是——看來像是——就是他! “小機!”她的尖叫響徹整間廠房。圓桌旁的一個機器人突然晃了一下,手中的工具隨即落地。葛洛莉雅高興得幾乎發狂,隨即向前走去。在父母都來不及阻止她之前,她便擠過護欄,輕輕落到低了幾英尺的另一側地板上,然後拔腿奔向她的小機。她一面跑一面揮動雙臂,連頭發都飛揚起來。 至於三個嚇呆的大人,他們僵立在原處,看到了激動的小女孩沒有看到的東西——一輛巨大而笨重的牽引機,正盲目地逼近指定的路徑。 威斯頓只花了幾分之一秒的時間回過神來,可是這幾分之一秒卻決定了一切,因為已經追不回葛洛莉雅了。雖然威斯頓不顧一切地躍過護欄,他的嘗試卻顯然毫無希望。史楚瑟斯先生則瘋狂地對監工揮手,要他們停下牽引機,然而監工只是人類,需要時間作出反應。 唯有小機,才能立即且準確地采取行動。 他從反方向沖過來,金屬腿迅速跨越自己與小女主人之間的距離。然後,一切都在同一瞬間發生。小機一把抓起葛洛莉雅,速度絲毫不減,因而帶起一陣狂風,令她幾乎喘不過氣。還不清楚發生些什麽事的威斯頓,則感到(而不是看到)小機迅速掠過自己,於是不知所措地猛然駐足。小機抱起葛洛莉雅之後半秒鐘,那輛牽引機便來到她原先的位置,再向前滾了十英尺,才終於在一陣吱吱聲中煞住。 葛洛莉雅這才喘過氣來,她的父母則激動地爭相擁抱她。掙脫擁抱後,她急切地轉向小機。對她而言,剛才只發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找到了她的朋友。 但是,威斯頓太太的表情已從寬心轉變成陰郁的疑心。她轉向她的丈夫,雖然披頭散發、形容狼狽,她仍有辦法顯得相當威嚴。“這是你安排的,對不對?” 喬治・威斯頓用手帕擦了擦滾燙的額頭。他的手還在發抖,戰栗的嘴唇只能彎出一個極微弱的笑容。 威斯頓太太繼續推理:“小機不是為工程或制造業設計的,他對他們不會有任何用處。你故意把他擺在那裏,好讓葛洛莉雅找到他。你自己心裏明白。” “好吧,是我安排的。”威斯頓說,“可是,葛莉絲,我怎麽知道這個團圓會這麽激烈?小機救了她一命,這點你必須承認。你絕不能再把他送走。” 葛莉絲・威斯頓思量了一番,又轉向葛洛莉雅與小機,茫然地望了他們一會兒。葛洛莉雅正緊緊抱住機器人的脖子(好在那是金屬制品,她的摟抱會令任何生物窒息),在近乎歇斯底裏的狂亂中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小機的兩只鉻鋼手臂(能將一根直徑兩英寸的鋼條彎成麻花)溫柔地、憐愛地摟著小女孩,雙眼則冒出深深的、深深的紅光。 “好吧,”威斯頓太太終於說,“我想可以讓他留在我們身邊,直到他銹成一團爛鐵。” 蘇珊・凱文聳了聳肩。“當然,後來他並沒有銹掉。那是1998年的事。到了2002年,我們發明了可行動的有聲機器人,這個發明自然淘汰了所有的無聲機器人,卻也似乎令反機器人分子再也忍無可忍。於是在2003至2007年間,除非是進行科學研究,世界大多數的政府都禁止在地球上使用機器人。” “所以,葛洛莉雅最後還是得放棄她的小機?” “只怕正是如此。然而,那時她已經十五歲,我猜自然要比八歲時容易接受這種事。話說回來,這是人類一種愚蠢且毫無必要的態度。2008年,差不多在我加入美國機器人的同時,公司的財務狀況跌至谷底。起初,我以為我的工作幾個月內便會突然叫停,可是我們適時開發了地外市場。” “當然,然後你們就一帆風順。” “並不盡然。我們的第一步,是試圖改良我們既有的機型。比如說,那些第一批有聲機型。他們約有十二英尺高,非常笨拙,沒有多大用處。我們把他們送到水星上,幫助人類在那裏建立采礦站,可是那個嘗試失敗了。” 我驚訝地擡起頭來。“是嗎?水星礦業公司可是幾十億資本的大企業。” “現在是這樣,但那是第二次嘗試才成功的。如果你想知道這些,年輕人,我建議你去訪問格裏哥利・鮑爾。在2010和2020年代,他和麥克・多諾凡負責我們最困難的案子。我有好多年沒有多諾凡的消息,不過鮑爾就住在紐約。他現在已經當祖父了,想到這件事我還是不習慣,我只能將他想成相當年輕的小夥子。當然,那時我也還年輕。” 我試著讓她繼續說下去。“如果您告訴我一個骨架,凱文博士,我可以請鮑爾先生事後再作補充。”(後來我正是那樣做。)她將細瘦的雙手攤在書桌上,凝視著它們。“有兩三件事情,”她說,“我略知一二。” “從水星講起吧。”我建議道。 “好吧,我想第二次水星遠征是2015年的事。它是探勘性的,由美國機器人公司和太陽系礦務公司聯合資助。成員包括一個仍在實驗中的新型機器人,以及格裏哥利・鮑爾、麥克・多諾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