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繩記事(第2/6頁)

我向商販們詢問他們的想法。

他們聳聳肩:“我們聽說各地的天氣都變得奇怪,中國北方幹旱,風暴沿伊洛瓦底江向南頻發。誰知道什麽原因?天氣就是那樣。”

在湯姆和商販開始漫長下山之旅的前一天,我提出讓他們跟我一起過夜。阿發和阿昂總有山下世界的好故事分享,湯姆似乎也有不少有趣的事情可講。

我用新米、甜竹筍和泡姜招待他們。湯姆咂著嘴贊賞我的手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飯後,我們圍著火,邊喝米酒邊聊天。

我問湯姆以什麽為生,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撓撓腦袋,又笑了一下,然後對阿發說了很長一段話。阿發似乎有些不解,聳聳肩對我說:“他說他研究疾病,還發明蛋白質——我猜是一種藥——來治病。不過讓人非常不解的是,他說他不看病或制藥,只是提出想法。”

也就是說,他是名江湖術士。這當然是尊稱,我對任何想要療傷治病的人都充滿敬意,不管他有多奇怪。

我問湯姆是不是願意聽聽暔族的古老醫書。就連醫術高超的盧克也不能把所有的知識記住,遇到沒見過的疾病時,他經常查看以前的醫書。祖先給我們傳達了很多智慧,其中一些是勇敢者在不明是毒還是藥的情況下冒險嘗試,用生命換來的。

湯姆聽到阿發的翻譯後點點頭,我起身取來一簇簇繩子結成的醫書。抻直繩子,我用手指從上邊捋過,讀出了病征和藥方。

可湯姆只是盯著結繩書,沒有聽阿發的翻譯,眼睛睜得比茶杯口還大。他打斷阿發,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麽。我能看出他特別興奮。

“他以前從沒見過結繩記事,”阿發說,“想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

商販們看見暔族人結繩記事已經幾年了,所以見怪不怪。我也見過他們在紙上寫字記錄采購和庫存——藏族人、漢族人、緬甸人、那加人——不同的商販用不同的字符。雖然看上去不同,可是對我來說,墨水字跡似乎總是既死板又醜陋。暔族人不寫字,我們在繩上打結。

繩結讓我們把祖先的智慧和聲音鮮活地保存下來。一根柔軟而富有彈性的長麻繩,抻直纏好,形成合適的張力和圈數。繩上可以綁21種不同的繩結,對應發出不同音節時的唇齒形狀,像佛珠一樣串在一起的繩結組成詞語、句子、段落。語言被賦予形象和實質。用手捋過繩子,你能感受結繩者的思想在你指尖流過,聽見他們的聲音震顫你的骨骼。

打結的麻繩不會保持筆直,繩結施加張力,繩子就會自己盤繞、扭曲、打彎,趨向於一定的形狀。一本結繩書不是一根直線,更像是緊湊的塑像,不同的繩結在纏繞的繩索上產生不同的形狀,只消一瞥,你就能看出言論的走向和形式,手指的接觸隨著節奏和音律起起伏伏。

我天生視力不好,只能看清一兩米遠的事物;如果長時間過度用眼,我就會頭疼。不過我自小手指靈活,父親說,不同繩索和繩結的屬性我學得很快。我有一種天賦:能在腦海裏想象繩結改變繩子張力和稍微用力推拉繩結最終定型的狀態。每個暔族人都能打結,可只有我能在一個結都沒打完之前就看清繩索最終的形狀。

我起初是一名復制員,取出正在破損散開的最古老的結繩書,感受並記住繩結的次序,然後用新麻繩重做出來,忠實地復制每一個繩結、每一個扭曲,直到麻繩自己盤繞起來,形成原著的完美復制品,讓村裏的小孩以及小孩的小孩也能感受和學習過去的聲音。

父親死後,我成為長老和記錄者,就開始自己結繩記事。我記下實際內容,比如記下商販逐年變化的價格,以避免被騙,還有醫生發現的舊草藥的新用途,以及氣候形勢和耕種時間。我還記別的事情,就因為我喜歡結好的繩索呈現的狀態。男孩為心愛女孩唱的歌、陰暗冬天過後耀眼的春日陽光、春節篝火旁閃爍舞動的暔族人,都是我結繩記錄的內容。

128號公路,大波士頓:

低三下四懇求、高價聘請律師、花錢行賄——抱歉,這叫“特事特辦”——甚至重新聯絡從大學起就沒再說過話的外交部熟人,幫助索伯準備合適的旅行文件,這些工作花了一年時間。

他沒有出生證明?沒有姓氏?他在那邊給軍閥種鴉片嗎?關於這個人你了解多少?我得跟你說,湯姆,我為你這位土著巫醫動用了不少人脈,這麽做最好是值得的。

幾份文件就能讓你頭疼不已,多奇妙的事兒。真希望回到維多利亞時代,直接從森林裏帶回幾名土著,不用面對兩國政府相互鄙視的無數官員。

“這將是一場漫長的旅途。”我第二次到懸空村,試圖說服索伯跟我去美國時,他曾說:“對我來說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