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紙動物園(第4/5頁)

蘇珊在閣樓發現了鞋盒,動物折紙被藏在閣樓的黑暗中很久,因為沒有密封保存,所以紙張變脆,花紋都已經褪色。

“我從沒見過這種折紙。”蘇珊說,“你媽媽是位了不起的藝術家。”

動物折紙沒有動,也許是在媽媽去世時,賦予它們生命的魔法便已經失去效力。或者,也許我只是想象出這些紙質造型曾經具有生命,而小孩子的記憶不值得相信。

在媽媽去世兩年後的第一個四月,蘇珊因為管理顧問的工作仍在不停出差。我在月初的日子裏待在家中,懶散地翻遍所有電視頻道。

一部有關鯊魚的紀錄片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突然在腦海裏回憶起媽媽的雙手,一下又一下地用錫紙折出一只鯊魚,我和老虎在旁邊觀看。

一陣沙沙聲傳來,我擡頭在書架旁的地板上看見一團包裝紙和扯下的膠帶。我走過去,想把它當成垃圾扔掉。

紙團動起來,自己展開,我看出它是早就被我遺忘的老虎。“嗷——”肯定是當初媽媽在我放棄之後又把老虎拼在一起。

它比我記憶中的樣子要小,或者也許是因為當時我的拳頭更小。

蘇珊把動物折紙放在公寓各處做裝飾,老虎可能被她放在了一個隱蔽的地方,因為它看起來太破舊。

我坐在地板上,伸出一根手指。老虎晃著尾巴,玩耍似的撲過來。我笑著撫摸它的後背,老虎在我的手下嗚鳴起來。

“你怎麽樣,老夥計?”

老虎停止玩耍,起身像貓一樣優雅地跳上我的大腿,繼續把自己展開。

一張皺皺巴巴的方形包裝紙呈現在我的大腿上,沒有圖案的一面朝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漢字。我從沒學過漢語,可我認出了媽媽潦草幼稚的筆跡,代表“兒子”的字寫在最上邊,就在一封信件中應該寫著稱謂的地方。

我去電腦上查了一下,發現今天是清明節。

我帶著信來到城裏有中國人的觀光巴士停靠的地方。我攔住每位遊客,用漢語問他們:“你會讀中文嗎?”我太長時間沒有說漢語,甚至不確定他們能否聽懂。

一名年輕女子同意幫忙,我們一起坐在長凳上,她大聲地把信讀給我聽,我努力忘掉多年的語言又重新被記起。我覺得這種語言穿過皮膚,透過骨頭,沉入身體,最後抓住我的心。

兒子:

我們已經好久不說話了。我一接觸你,你就生氣得讓我感到害怕。我想,也許一直以來我感受到的這種痛苦,現在得認真對待了。

所以我決定給你寫信。這只動物折紙是我給你做的,你以前非常喜歡。我要寫在它的上邊。

我停止呼吸時,動物折紙將停止活動。可是,如果我飽含真情地寫信給你,就相當於把自己的一小部分留在這張紙上,藏在字裏行間。清明節的時候,逝者的靈魂可以回訪他們的家人,如果你在清明節想起我,就會讓我留給你的一小部分也活過來。我給你折的動物們會再次跳起、奔跑和猛撲,到那時你也許會看見這些文字。

因為得用心給你寫信,所以我要使用中文。

一直以來,我沒有告訴你我的身世。你小時候,我總覺得,等你長大再告訴你,你才能理解。可是不知為何,那樣的機會從來也沒有出現。

1957年,我出生於河北省四軲轆村。你的姥姥姥爺都出身於貧農家庭,沒有幾位親戚。我出生後沒幾年,三年自然災害席卷中國,不知多少人因此喪生。我最初的記憶就是醒來時看見媽媽在吃土,為了把最後一點面粉留給我,她用這樣的方式填飽肚子。

後來情況好轉,四軲轆村因為折紙技藝而聞名,媽媽教我如何折出動物並賦予它們生命,這門手藝是鄉村生活中頗有實際用途的法術。我們用紙折出鳥兒來驅趕田間的蝗蟲,用紙老虎來防範老鼠。到了春節,我和朋友們折出紅色的龍,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麽多紙龍從頭頂天空飛過的景象,它們掛著一串串燃放的鞭炮,嚇跑了過去一年所有不好的記憶。如果是你,你也會愛上那種經歷。

我10歲成了孤兒,世上唯一的親人就是遠在香港的舅舅。一天晚上,我偷偷溜走,爬上了一列南下的貨車。

幾天後,我來到廣東省,幾個人抓住從田裏偷吃的我。聽說我要去香港,他們都笑了:“今天是你的幸運日,我們的生意就是把女孩送到香港。”

他們把我和其他女孩藏在一輛卡車的底部,偷偷運過邊境。

我們被帶到一間地下室,按要求站直,對買家表現出健康聰慧。一些家庭給安置公司一筆費用,然後過來仔細挑選,從我們中選人“收養”。

錢家選我去照顧他們的兩個男孩。我每天早晨四點起床準備早餐,給兩個男孩喂飯、洗澡。我還負責買菜、洗衣服和擦地板,作為孩子的隨從,滿足他們的要求。晚上我被鎖進廚房的櫃子裏睡覺。要是我動作慢或做錯什麽,就會挨打;要是孩子們做錯什麽,我也會挨打;要是被抓住學習英語,我還是會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