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紙動物園(第3/5頁)

爸爸搖搖頭:“你這是在美國。”

媽媽坐在她的椅子上彎下腰,看起來像是被老虎擠出空氣的水牛。

“還有,我想要點兒真正的玩具。”

爸爸給我買了一整套星球大戰玩偶,我把歐比旺·肯諾比給了馬克。

動物折紙被我塞進一個大鞋盒,放到床底下。

第二天早晨,動物們逃出來,仍然占據在我房間裏它們最喜歡的地方。我抓住它們放回鞋盒,用膠帶粘住蓋子,可是動物們在盒子裏發出不少噪聲,最後為了讓它們盡量遠離我的房間,我把鞋盒塞進了閣樓的角落裏。

如果媽媽跟我說中文,我就不搭理她。過了一段時間,她就努力多說英文,可她的口音和斷斷續續的句子讓我難堪。我嘗試糾正她,最後,只要我在旁邊,她就完全不再說話。

媽媽覺得我需要知道什麽,就打手勢告訴我。她試著像電視裏的美國媽媽那樣擁抱我,我覺得她的動作誇張、猶豫、可笑、生硬。見我感到生氣,她也就不再擁抱我。

“你不應該那樣對待媽媽。”爸爸說這話的時候,連我的眼睛都不敢直視。在內心深處,他肯定已經發覺,迎娶一個中國的農村女孩,指望她融入康涅狄格的市郊生活,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媽媽學習美國廚藝,我則玩視頻遊戲和學習法文。

時不時地,我會看見她在廚房的桌子上研究包裝紙沒有花紋的一面,隨後,一個新的動物折紙會出現在我的床頭櫃,想要依偎在我懷裏。我捉住它們,把空氣擠出去,再把它們塞進閣樓的盒子裏。

我上高中以後,媽媽終於不再折紙。她的英語水平突飛猛進,可是我的年齡已經決定,不管她使用哪種語言,我都對她的話不感興趣。

有時候我回到家,看見她瘦小的身形在廚房裏忙碌,自己唱著一首中文歌曲,我很難相信是她給了我生命。我們沒有一點共同之處,她或許是從月球來的。我匆忙回到房間,繼續自己完全美式的幸福追求。

醫院裏,我和爸爸站在媽媽病床兩側,她還不到40歲,可是看起來卻更加蒼老。

有好多年,她不願因為體內的病痛去看醫生,嘴上說“沒什麽大不了”。最終,一輛救護車把她送進醫院,癌症已經擴散到無法手術治療。

我的心思不在病房。校園招聘正在進行,我一心想著簡歷資料和精心安排的面試時間,盤算著如何最有效地欺騙企業招聘人員,以期他們會雇用我。在理智上,我明白,媽媽生命垂危時還想這些事情有多麽不對,可是這種理解不意味著我能改變內心所想。

她意識清楚,爸爸用雙手握著她的左手,彎下腰去親吻她的額頭。爸爸似乎也蒼老而又虛弱,我都覺得不可思議。我發現自己對爸爸的了解幾乎跟對媽媽的一樣少。

媽媽笑著對他說:“我沒事。”

她又轉向我,笑容仍然掛在臉上。“我知道你得回學校。”她的聲音虛弱,在醫院監控設備的噪音中難以聽清。“去吧,別擔心我,沒什麽大事。在學校好好表現。”

我去握她的手,因為我覺得這才是應有的表現。媽媽讓我松了一口氣,我已經開始考慮回去的航班和加州的艷陽。

媽媽跟爸爸小聲說了點什麽,爸爸點點頭,然後離開了。

“傑克,假如——”一陣劇烈的咳嗽讓她暫時說不出話,“假如我挺不過去,別太難過或影響健康,過好自己的生活。留著閣樓裏那個鞋盒,每年清明節把它取出來,在心裏想想我。我會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清明節是中國紀念逝者的節日。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常常在清明節給她在中國去世的父母寫信,告訴他們自己過去一年在美國生活中的亮點。她會把信大聲念給我聽,如果我對內容做出評論,她也會寫進信裏。然後,她把信折成紙鶴,向西放飛,目送它揮著脆弱的翅膀,向著太平洋,向著中國,向著媽媽家的祖墳,開始漫長的西行之旅。

我跟媽媽最後一次那樣過清明節已是多年以前。

“我一點都不了解中國農歷。”我說,“休息吧,媽媽。”

“一定留好盒子,時不時打開一次。一定打開——”她又開始咳嗽。

“好的,媽媽。”我笨拙地撫摸著她的胳膊。

“孩子,媽媽愛你——”她剛說起中文便又被咳嗽打斷,我腦海裏忽然閃過多年前的一幕:媽媽說“愛”的同時把手放在胸口。

“好了,媽媽。別說了。”

爸爸從外邊回來,我說我需要提前去機場,以免誤了飛機。

當我飛過內華達州上空時,媽媽離開了人世。

媽媽去世後,爸爸很快衰老。他不得不把一個人住不過來的大房子賣掉。我和女友蘇珊過去幫他打包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