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幻覺(第4/17頁)

我想起了我來這裏的原因,一瞬間為與日韓二人的交往以及今天這場旅遊而感到荒唐和慚愧。

好在,我夾在日本人和韓國人之間,說著英語,沒有人知道我是一名中國人。

陽光近乎直角地垂射下來,像一樹不安的煙霧。時間的流逝中透出懶洋洋的勁頭。船舷的欄杆邊,日本人和韓國人都浸沒在柔嫩清亮的光線中,像兩片隨意而棲的高貴樹葉。由於光線入眼總要跑一些距離,我與他們正相距著時間的障礙。

但我仍看不出要發生什麽事情。

次日一大早,電話鈴聲就把我吵醒了。韓國人樸相柱問我今天有什麽打算。我說沒什麽打算。

頭腦中浮現出昨日的出遊,竟如夢如幻。

“想去海灘看看嗎?”韓國人遊興未已。

“有什麽好看嗎?”

“看看吧。來夏威夷,不去海灘哪成啊。”

“魚崎也一塊去嗎?”

“他今天不去,他說去日本領館有事。不過,我是有些事要跟你說呢。”

我其實並沒有興趣聽,但是今日並無主見的我,還是帶上了防曬油和草席,跟著韓國人去了最近的懷基基海灘。這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海灘之一。韓國人去遊水,我畏縮著不敢加入,只躺在沙灘上偷看外國女人們大同小異的身影。

女人像雲霞一樣揮灑不去。韓國人一會兒回來了,問我為什麽不下水。

“我太累了。”

“你要注意休息。你們營養不好。”

他輕松地躺在我身旁。我聞到他從寬闊大海上帶回的一種壓迫人的氣息。珍珠港盛過屍體的海水又泛起在了我的胃中。

海灘上有很多是亞洲女人。韓國人說她們都是從日本來的。日本是一個男權社會,她們在國內受到壓抑,就都到夏威夷度假來了。

“你看,很少是男女成對的。都是女的一夥一夥。夏威夷的男妓是很吃香的。日本女人最愛找的,是美國黑人。”

果然,像是印證他的話似的,不一會兒,就有幾名黑人上前找日本女人搭訕,然後便勾肩搭背走了。

“有機會你想不想玩兩個日本女人?”

“這……”

“我想會輪上我們的。”

“你這麽說多不合適呀。”

韓國人竟然咬牙切齒起來,與跟魚崎在一起時判若兩人。我嚇了一跳。他究竟要對我說什麽呢?

“你怎麽看魚崎這人?”韓國人忽然提出這個問題。

“挺老實的一個家夥——都不太像是日本人了。有點害羞卻能社交。”

“我的意思是說,你有沒有發覺他有一些不對頭?”

“不對頭?”

“我是說,行為有什麽特別的。”

“什麽意思?”

“比如,你有沒有覺得他拍攝珍珠港的樣子更像一個間諜而不像一個遊客?”

我奇怪地看了一眼韓國人。他急切地望著我,等我回答。我想起了前天晚上他眼中詭黠的光芒,仿佛看到海上台風生成前的一層不吉利的兆象。

“我怎麽不覺得呢。”

“我以為你們中國人都留了心眼哩。”

“這從哪裏說起啊。”

樸相柱湊近我神秘地小聲問:

“你們每年多少人出國?”

“五百萬。是你們國家人口的多少分之一?”

“八分之一。但我知道,其中不少是間諜吧?”

“那是美國人的宣傳。你不要受影響。他們老是跟我們較著勁。”

“其實最強大的間諜機關是北朝鮮的,並非克格勃。中國呢?也許我不知道。不過,我看出來了,你來這裏是有秘密身份的。”

我苦笑說:“我看你才像間諜。”

“實話講,我就是來搞經濟情報的。這我對別人不說。你是中國人,一個我見過的最誠實的中國人,也許還是我的同行呢,我才告訴你。而且,我看那日本人也是幹這行的。你要注意哦。”

“日本人,幹這行?你說的我都不懂。不過,我也實話實說,我不是什麽間諜,我是來這裏尋求解脫的。”

“解脫?”

“也就是自殺啊。”

這話脫口而出,我相信我是自然和無愧的。但在韓國人失聲而笑時,我感到受了侮辱。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你以為中國人說話都不當真?”

韓國人木偶似的愣了幾秒鐘。

“當真,當真。我相信你。剛才我說的也都是笑話喲。”

他緩過神來,作安慰狀拍拍我的肩膀,勁道十足。他是否練過跆拳道?

我說出了我此行的真實目的,感到有些後悔。其實我來了之後便陷入矛盾。一到夏威夷機場,看見滿山遍野陌生的灰色景物和五彩的人民,我對掌握自己命運的那種自信,便刹那間喪失了。

現在話已出口。如果我真的不能自殺,他們該笑話我並無勇氣了,不,笑話我所代表的國家和民族的孱弱。我為自己的想法深感不安。難道,蛻變成一名愛國者是每個人的必由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