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

這人躺在船艙裏,已經無力去按任何一個控制鍵。流逝的星光在他眼前滔滔不絕,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仿佛是與人格格不入的另一世界。他正在向這個世界靠近。這使他既振奮又悲哀。人生苦苦追求的目標原來就近在咫尺,但也不過如此了。

附在他脊柱兩旁的肌肉正在大塊脫落,像什麽東西腐爛了,又似被烈火烤化的奶油,滴落在甲板上。他很清楚這一點,因為他曾目睹飛船裏其他人都是這麽奇怪地死去,卻沒有絲毫痛苦。感覺神經也已腐爛。他的神志最初還是清醒的,然而漸漸也如一團泡在水裏的紙,濕重而開始下沉。

一片亮光忽然照亮整個座艙。飛船正近距離掠過一顆恒星的外緣。強光中,瀕死者受到刺激,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什麽。但光芒刹那間熄滅了。宇宙又復漆黑無際,連星星也隱匿其形。

這時,往事湧過他的腦海,不過是幾個碎片。他想嘆氣,卻連嘆氣的力氣也沒有。經歷正在走向它的終結,回憶還有什麽意義呢?於是在這種惋惜中,最後的這個人漸漸進入了他的死亡狀態。

沒有誰知道一個生命結束了,甚至連宇宙也不關心這一點。飛船繼續在冷漠的時空中作著漫無盡頭的旅行,卻由於內部忽然空寂起來而失去了它的目的。

宇宙是一個大而化之者,它不承認生命之為塵與恒星坍塌或基本粒子的衰變之間有什麽意義上的可比性。它只是一視同仁收容所有的死者,讓它們在新的循環中重新開始,獲得觀念上的永存。或許有一天宇宙本身也會死去,但這並不等於說存在會消失。

於是,這最後一個人在死去之後,仍在軌跡上向一個新的時空進發;每經過一處,仍然使那裏的星際物質亂成一團。

居住在地球上的人們暫時還不知道這個結局,飛船離開他們已有五百光年之遙。換句話說,如果地球上某個監測站要想接收到飛船上發來的信息,那就得等上五百年——假設在這五百年裏以無線電技術為基礎的通訊方式沒有發生任何革命性突破的話。

但注重實際的科學家並沒過多考慮這一點。他們仍然每天來到與飛船有關的技術中心上班。這些中心也已經誕生五百年了,修建在遠離城市的大山頂上。它們的主要任務,就是接收飛船發回的信息,並加以整理分析。

巨大的拋物面天線旋轉著,與月球及天王星軌道上的衛星一起構成巨幅網絡,監視著宇宙深處的動靜。

這天上午,地面接收中心的一位年輕人把一疊記錄送到分析中心。他之所以不用電腦傳送,是因為他想親自弄清一個問題。

遞交記錄後,他觀察了好半天,最後走到一位剛在計算機前打完一篇長文,正準備稍事休息的老年學者面前。

“博士,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可以麽?”

“噢,你說吧。”

“我是接收中心的。最近我們收到的太空信號中,有一個詞的使用頻率很高,但我們卻不知道它是什麽意思。”

“是個什麽詞呢?”

“哲學。他們老說‘哲學’、‘哲學’的。”

老頭一聽呵呵笑了。接收中心的人幾乎全是純技術型的,這就是他們與分析中心學者的最大差別。

“哲學麽,這是一個古詞了。五百年前他們登上飛船時,哲學在地球上還很流行。現在不一樣了。科學完全取代了哲學。”

“哲學……到底是什麽呢?”

“呃,怎麽說呢?你學過數學吧?哲學跟數學其實是差不多的,要歸納、推理、論證啦什麽的,可是太不精確了。小夥子,這個題目很復雜,以後有空我給你慢慢講。”

是該回去工作了。年輕人不舍地離開分析中心,心裏想著五百光年外一艘飛船中的那群人。他們真是一群古怪的人。可惜,我們只能收到過時幾百年的信息。最初那班在接收機屏幕上談論哲學的人現在無疑已死去了,但他們的後代還在飛船上延續。地球在這些年裏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但他們卻永遠不可能知道了,正如我們也不可能知道他們眼下是怎樣的一種情況,除非一個人能夠活上一千年。年輕人惆悵起來,看著那旋轉不休的天線,覺得實在沒有什麽意思。

從此之後,他便經常來找老人,討論“哲學”和其他一些問題。

“他們很古怪。換了我,才不會登上那麽一艘飛船呢。”

“你倒說說,為什麽你不會?”老學者笑吟吟的。

“很簡單,按現代眼光看,他們那樣做,成功的概率是一千萬分之一,而代價是在空空蕩蕩的宇宙中消磨掉一生。”

“別忘了,他們可沒生活在現代。他們那裏還有哲學,還有幻想和激情,科學也還沒有完全‘硬化’。更重要的是,他們落後。落後使人們急不可耐。這是真理。小夥子,清楚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