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蕾紗娜(第3/4頁)

庫尼點點頭。他也聽說過,街頭賣藝者將自願參加的觀眾催了眠,隨後便可令對方做出平常難得一見的各種蠢事:害羞的人能夠慷慨激昂地講話,勇敢的人看到影子也會縮成一團,尊貴之人則會學雞叫狗吠,與瘋癲之態十分相似。

“一日,一位以勇敢著稱的王子進入母親的煙霧迷宮。母親為了向他提供刺激,便以濃霧將他困住,又施以幻象,讓他以為有火舌怪獸圍攻。她本欲在王子揮劍自衛時令怪獸後退,他便能體驗到打敗怪物的快感。

“可王子盡管以驍勇善鬥著稱,但其實是個膽小鬼。母親的怪獸幻象出現時,他竟丟下劍,尖叫著逃出迷宮,還尿濕了褲子。

“阿慕國的珀納湖王勃然大怒,以母親施展巫術為名將她抓了去。原本要將她處死,但她卻謊稱有婦人之疾,向獄卒騙了些草藥,以此造出煙幕擋住獄卒,趁機逃出大牢,而後來到柯楚國。我們此後一直在這裏隱姓埋名。”

“真是個悲傷的故事。”庫尼說,“珀納湖王以為你母親的制煙術是妖法,可權威本身不也是制煙術嗎?它也需要表演、戲台和花言巧語。”

蕾紗娜偏著頭盯住庫尼,直到他在那雙淺褐色眸子的注視下變得羞澀尷尬。

“怎麽?我說錯話了?”

“沒有。我真希望母親還在世。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此話怎講?”

“她總說,只有強者爭相取悅弱者之時,這天下才能走上正道。”

庫尼大笑,過了片刻,他又一臉嚴肅。“令堂大人的話千真萬確。”

“這便是她身為制煙人的規矩:悅人,領路。”

與蕾紗娜在一起令庫尼憶起生活簡單的童年時光,使他覺得十分自在。

之前,他並未意識到政治在他的日常生活中竟是無處不在。每句話、每一個手勢、每一個表情都可能具有多重含義,他的言行必須處處留意。久經柯戈之訓,他已篤信,國君總在他人注視之下,言行皆有意味,哪怕一言未發也是傳達信息。人們總是在看、在猜,他那般握手是何意,他似乎在聽抑或未聽又是何意,他忍住一個哈欠還是呷了一口茶又有何意。他周圍的這些人,天天只想著沒完沒了的陰謀詭計。

他不得不承認,對此他有些喜歡,也相當擅長。

姬雅也以自己的方式精於此道。她一直是眾人的焦點所在,其他人都向她尋求贊許、力量,各色各樣的暗示。盡管二人心靈相通,少有人能像他們這樣彼此了解,但在一起時,他們仍不自覺地繼續這一套把戲:表演、揣測、暗示。

但在蕾紗娜面前,庫尼毫無壓力。她說話直率,也能看穿他的一切掩飾。他完全無需奉承、欺騙、撒謊。他與姬雅深陷其中的那一套心理遊戲,她完全不感興趣。因為她輕易便能看穿他人的詭計,自己卻似乎毫無城府。

和蕾紗娜在一起才令庫尼意識到他的生活有多麽令人疲憊。庫尼王的生活中,再也容不下那個看到孤獨身影掠過天空時便心生歡喜的少年。

蕾紗娜並未將自己的天賦對庫尼和盤托出。她的天賦與母親相近,卻也有所不同。

母親擅長用煙霧使人變得遲鈍,再將暗示植入人心。蕾紗娜的本領卻恰恰相反:她能將困於煙霧中的人變得清醒。賓客在迷宮中盡情享受之後,是她領他們從中離開,是她讓他們意識到方才眼前的怪獸不過是幻象。

如果她願意,她也可以操縱煙霧,控制他人的心靈與眼睛,令人們產生幻覺,心生疑慮。但她更喜歡助人清醒。

就算沒有草藥煙霧,她也一直認為與人交談是件輕松的事——她天生擅長穿透自欺欺人的煙霧,看清人心。大多時候,她並不說破。這通常也正是好人緣的源頭。

但有時,當她認為對方有需要時,她便會改換做法。一句話,一首歌,或是有意為之的片刻寂靜,她便能令對方看到她所看到的,這是最為珍貴的禮物:面對現實。

當人們意識到她的能力時,常常會因懼怕而對她敬而遠之。他們不希望變得如此赤裸、無所遮掩。

然而,她的本領也有所局限。

她發現有些心靈是她看不透的,有如上鎖的匣子。她看不出這些人的欲望和恐懼,也不知道他們是敵是友。

“我真為你擔心。”蕾紗娜曾經試圖向母親解釋這件怪事時,母親如是說。

“為什麽?”蕾紗娜問。

“你不像普通人,不懂得如何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說罷,母親便將蕾紗娜拉入懷中,再未解釋。

起初,蕾紗娜以為庫尼也是這樣的人,她也看不透他的內心。後來她才明白,這是因為她看得不夠仔細。

庫尼是個極其復雜的人。他心中重重疊疊的層次太多,所以仿佛看不透。有如一棵卷心菜,葉片層層圍覆,彼此錯落交疊,每一個想了一半的點子都被另一個所包裹,欲望、疑慮、悔恨、理想,它們全都緊緊收成一團,以免散得太遠。他心中野心漸長,又急切渴望他人的喜愛。但他心中也有悲傷和不斷侵蝕的疑惑,或許他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好,或許正道並沒有他所希望的那麽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