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王(第5/7頁)

琪琪後來談過一次很長的戀愛,但以男友的出軌而告終(後來我暴打過那家夥幾次),2010年,她去了法國留學。第二年,我也在巴黎培訓了四個月。我們曾在巴黎的街頭面對面地走過,但卻彼此都懵懂不知。

我們曾彼此錯過那麽多次,那麽多次。

如今,我在不同的時空和她重逢:海西中學門口的小吃街,上海地鐵上,巴黎塞納河畔……我看著她出院,和她一起迎接過千禧年的到來,還一起觀看過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每一次我們都激動萬分,說起這些年的悲喜往事,當然,她不會知道前一次的邂逅,永遠不會。

但我還有什麽不滿呢?這是本來從未發生過的故事,而命運待我如此寬厚,讓無法撼動的過去一次次暫時為我融化,我可以一次次走向她,看到她驚奇或喜悅的眸子中自己的影子。

但我仍然渴盼更多。我見過琪琪千百次,從十歲到三十歲,不同時期的她,羊角辮的小姑娘,麻花辮的少女,齊耳短發的女大學生,長發披肩的女郎……我見過她一次次的欣慰或傷心,快樂或憂郁。但一切已經凝固在時光深處,不會再有新的開始,新的未來。

我問自己,我是時間之王,還是時間的囚徒?被追回的時間是任我自由翺翔的天空,還是禁錮我的牢籠?

時光悠長無際,歲月無可計數。我在時間中做王,永無止境。

直到有一天,我到了一個之前從未想起過的日期,事情才有新的變化。

那是2011年11月,我從巴黎回國前幾天。那天我本來想去著名的拉雪茲公墓一遊,但因為下雨而打消了念頭。

但這次,我決定彌補這個遺憾。從腓力·奧古斯特站出了地鐵,在細雨中走進墓冢林立的拉雪茲公墓,穿行在一座座墳塋之間,周圍都是年深日久的青銅雕像和十字架。這裏埋葬著許多顯赫的文化名人,巴爾紮克、肖邦、王爾德……他們的生命曾熊熊燃燒,如今在死亡中仍然發出光亮。

我在一座不太起眼的黑色大理石墓前停下腳步,看到平放的墓碑上刻著一行有些暗淡的法文字句“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尋回失去的時光”。我看了一下側面刻著的墓主的名字,不出所料:馬塞爾·普魯斯特。

我其實沒有讀過他的書,但忽然間,因為這個標題,我被無法抑制的悲愴所壓倒,痛哭出聲。我找回了失去的時光嗎?似乎有,但其實根本沒有。時光凝固在那裏,我可以隨意翻閱,但是仍然沒有希望,沒有未來,沒有——愛。

我坐倒在墓前,淚水混進雨水,落去無蹤。過了許久,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周圍的雨還在不住地落下,我頭頂上卻沒有了雨。

我擡頭,看到頭頂有一把紅傘。“Voulez-vous un coup de main?”一個略帶外國口音的女子聲音說,問我是否需要幫助。

我回過頭,看到了琪琪的面容,她竟也在這裏。她友善地看著我,正如第一次相遇時那樣,但對她來說,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也如第一次相遇一樣。

“琪琪,是你。”我喃喃說。

她的眼睛驚奇地放大了。

“我是盧文。”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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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了琪琪一切,在無數次穿梭中,這還是第一次。

“你肯定不會相信,對吧?”我自嘲地說,“每一個我到過的世界,每一個我見過的你,在我離開之後就會煙消雲散,你會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忘記了發生過的——不,不曾發生的一切。”

“我相信。”琪琪卻說,“剛才聽你說了過去十多年我的事情,你知道得比我自己還清楚,這不可能是假的。”

“你真的相信我?”

琪琪點點頭:“我相信。但是盧文,你想要什麽?”

“我厭倦了永遠活在過去,又什麽也不能改變。我想重新開始。但我……沒法做到。”

“不一定。”琪琪說。

現在是我疑惑地看著她:“那……該怎麽做?”

“我不知道。但這一切的背後有一個原因,你可以在自己的人生經歷中不斷穿梭,總是因為某個原因。找到那個原因,你就能找到答案。”

“我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但根本沒法找到原因。”我告訴她,無論我怎麽在記憶中穿行,我最多只能到達2014年10月11日,在事故發生前的一刹那,原因和這次事故一定有關系,但是有什麽關系?我沒法知道。

但琪琪搖了搖頭:“也許不是這樣,可能你當局者迷,但我覺得,還有一個更早的記憶,你一直沒有喚醒過。”

“你說的是我幼年的時候?那時候的記憶太模糊了,我沒法回憶起清晰的場景,所以也沒法回去。”

“不是那個,我是說,在第一次回到事故現場之前,你在哪裏,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