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繩記事

像這樣的旅行真的能讓人意識到,一個人所了解的事情是多麽有限。

我離開之前以為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了,

因為這間屋子裏的繩書我讀過的比村裏任何人都多。

但現在我不這麽認為了。

古者無文字,其為約誓之事,事大大其繩,事小小其繩。結之多少隨物眾寡,各執以相考,亦足以相治也。

——《九家易》,東漢荀爽編

天村:

天意向來弄人。我生平所見,超過史上任何一個族人;可我亦是族裏最為短視的,幾近全盲。

五年前,兩位緬甸行商翻越高山,在雲層中艱苦跋涉,揮灑著汗水來到天村進行一年一度的貿易。他們還帶來了一位外鄉人。

這位遠客的外貌特征超出了我的所見所聞,而我的繩庫中也沒有相關的記載。他身材高大,比村裏最高的人——我的侄子闿還高出兩尺。他金發碧眼,蒼白的臉色中透出一坨紅,仿佛有人在阿羅漢的雕像上塗脂抹粉;鋒銳的鼻尖探出臉龐,就像鳥的尖喙。

名叫筏的那位商人告訴我們,這個外鄉人的名字叫托穆,“他來自遙遠的地方。”

“像仰光那麽遠?”我問道。

“還要遠得多。他來自亞美利加,我尊敬的首領索博。那裏遠在天邊,超乎想象。即使一只雄鷹不停歇地飛上二十天,也飛不到那樣遙遠的地方。”

這話十之八九是誇張之語,筏向來喜歡說大話。但是,托穆的語言生硬而斷續,帶著一種我從沒聽過的節律,因此我斷定,他的確不是來自我所知道的地方。

“他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誰知道呢?他的言行都很讓人費解。西方人向來行事怪異,我雖自詡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比他更加奇怪的西方人。兩天前他走進幔山城,身上只有一個背包,裏面卻似乎裝了他所有的東西。他請求我和昂帶他去西方人從未踏足的地方,還給了我們一大筆錢——所以我們帶他來了天村。也許他正躲著哪個鴉片地主的債呢。”

只要有錢,筏什麽事情都肯做,就算惹惱了坐擁鴉片田的哪位將軍也在所不惜。有時我們也會賣稻米換錢,以備收成不好之需。但是,我們的人民可不像筏那樣見錢眼開。

如果托穆的確正在逃避哪個鴉片地主的追債,那我們可不想和他有所牽連。我必須把他仔細看好了,確保他和兩個商人一同離開。

可是,托穆的舉止並不像是逃亡者。他聲音洪亮,語氣魯直,不管看到什麽都面帶笑容。他喜歡一個接一個地請村民站定不動,然後把一個小金屬盒子舉到眼前,對著他們發出哢嚓的聲響。他在村裏走來走去,仔細察看我們的小茅屋、狹窄的梯田、野花野草,甚至包括坐在灌木叢裏玩耍的小孩。筏給他當翻譯,而他問的盡是些最笨的問題:你們管這個動物叫什麽?管那朵花叫什麽?你們吃什麽東西?你們種什麽糧食蔬菜?托穆就像個小孩子一樣,連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懂。他就像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活人似的。

他找到刺可,我們的藥師,手裏攥著一大沓錢。

“他想詢問關於病症的事,還有治療的方法。”筏說。

行商有時也會向刺可討教一些治病小竅門,所以,這和托穆的其他問題比起來並不算是多奇怪的請求。刺可聳聳肩,沒有去拿錢,只是耐心地帶著托穆四處走動,找出各式各樣的草藥和昆蟲,解釋它們的用途。托穆舉起他的金屬盒子,沖著每樣東西哢嚓一下,然後在筆記本裏寫下些什麽,最後把每種草藥和昆蟲都收集一些,存放在他從背包中拿出來的幹凈小袋子裏面。

我們萳族人祖祖輩輩居住在這座山裏,不知有幾千年了。村裏流傳下來的最古老的書——每隔幾代人就用新鮮的麻繩重新打結記錄——講述了我們族人的起源。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住在遙遠的北方一個小小的中華王國之中。一場戰爭降臨了,騎在馬上的入侵者踐踏了稻田,燒掉了我們的房屋。勇敢的長老桑蒲帶領著幸存者踏上了絕望的逃亡之旅,直到再也聽不見馬蹄的節拍為止。我們繼續行走,直到月亮經歷了一個盈虧的輪回,然後爬上這座高山,在雲端之上安家居住。我們不再打擾世界,而世界大多數時候也不來管我們。

我說“大多數時候”,是因為每年總有幾個行商爬上高山,給我們帶來藥品、鐵器、絲綢和棉布,還有來自很遠地方的香料。作為交換,他們想要一樣東西:我們的稻米。這些又大又光滑的米粒,和山腳下的緬甸村莊裏栽種的那些品種都不一樣,行商們在市場上把這些米稱作“天米”。

他們告訴買主,天米是用雲朵的純凈精華灌溉的,它生長在高空之中。我聽到這個說法時,試圖向行商們解釋,這些稻米都來自山坡上的梯田,而我們灌溉的方式也是傳統的挖水渠,和山腳下的村莊沒有任何區別。可行商們只是笑笑說,買主更喜歡我們的故事。有了這種說法,他們願意出更多的錢。你永遠不能指望一個行商講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