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點遺民

我已經越來越懶得走出家門,更別說離開洛威爾。

最近,我們圍墻之外的世界變得越來越荒蕪與危險。

熊又重新出現在馬薩諸塞州東部,森林一年比一年濃密。

還有人宣稱看見狼群在森林裏遊蕩。

奇點時代到來之後,大多數人選擇離開這個世界。

那些活死人可憐我們,稱我們為遺民,似乎我們成了沒法及時登上救生艇的冤魂。他們無法理解我們為何要選擇留在世上。因此,年復一年,他們想盡辦法,無情地偷走我們的孩子。

我出生於奇點元年,也就是第一個人被上載到機器的那年。教皇聲討這位“數字亞當”,數字精英們卻為之歡呼雀躍,而余下的人則竭力去理解這個新世界。

“一直以來,我們渴望長生不老。”率先嘗試將自己數字化的永生公司創始人亞當·艾弗曾說。他的這番言辭以錄音的形式在整個互聯網上播放,“現在我們如願以償。”

永生公司在斯瓦爾巴特群島修建起龐大的數據中心之後,世界各國開始忙於裁決生命數字化是不是謀殺。每個上載到機器的人都會拋下一具沒有生命的軀體,毀壞性的掃描過程把大腦弄得血肉模糊。但是,對於這個人、他的精神、他的——很難選擇一種合適的表達——靈魂而言,究竟又發生了怎樣的轉變呢?

他是否成為了人工智能?由矽和石墨烯替代神經元之後,他還是一個人嗎?這僅僅是為意識進行的一次硬件升級,還是整個人變成了純粹的算法、機械模擬的自由意志?

老人和病入膏肓的人率先進行了數字化,當時的費用還很昂貴。後來隨著費用門檻的降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為此排隊等候。

“我們也去數字化吧。”爸爸說。當時我還在上高中,世界正陷入一片混亂,戰爭的威脅和真實的戰爭遍布各地,大家你爭我奪、殺個不停。有能力的人都毫不猶豫地飛往斯瓦爾巴特群島,人類正在拋棄這個世界,並走向自我毀滅。

媽媽握住了父親的手。

“不,”她說,“他們以為可以逃脫死亡。但是,為了虛擬世界而拋棄真實世界,他們做這個決定的時候便已死了。只要還有罪孽存在,死亡就無法避免。衡量生命意義的方式正是死亡本身。”

媽媽是一名離經叛道的天主教徒,但是仍然秉持著宗教裏那種堅定不移的信仰。我總認為,她信仰的神學有點兒東拼西湊,不過她一直相信生存和死亡自有其正確的方式。

露西上學的時候,我和卡羅爾搜查了她的房間。卡羅爾翻遍櫃子,尋找宣傳冊、書籍以及同那幫活死人接觸後留下的其他物證。我則登入露西的電腦。

露西盡管固執己見,但也還聽話。從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我就一直讓她必須準備好抵抗活死人的誘惑。只要她能保證在這個廢棄的世界中不改變我們正常的生活方式就行。她點頭聽從了我的告誡。

我希望能夠相信她。

然而活死人的宣傳也很聰明。起初,他們時而派來金屬的灰色無人機飛過我們的城鎮,撒下傳單,上面的消息假稱來自我們珍愛的人。我們燒毀傳單、攻擊無人機,後來它們就不再來了。

然後,他們試圖通過城鎮間的無線通信滲透我們。無線通信是鼓舞我們這些遺民,並防止我們日漸縮小的社區完全陷入隔離的電子生命線。我們不得不警覺地監視網絡,以防止他們不斷尋求突破口伺機侵入。

近來,他們把注意力轉向了兒童。他們終究決定要放棄我們,爭取下一代,也就是我們的未來。作為露西的父親,我有責任保護她免受那些她還不曾理解的事物的侵害。

電腦啟動很慢,設法讓它工作這麽長時間已經算是奇跡了,畢竟距離生產商標注的報廢時間早已過去很久。我已經更換過裏邊的每個部件,有的甚至換過好幾次。

我掃描了露西最新創建或修改的文件列表、接收的郵件和訪問的網頁。大部分內容都是家庭作業以及朋友間的無關交談。社區內部網絡和社區本身一樣,也在日漸萎縮。每年都有那麽多的人死去,或者放棄真實世界的生活,所以聯系城鎮的無線電基站很難保持正常供電和長期運行。從前,我們還能跟舊金山那麽遠的朋友聯系上,數據包像打水漂一樣在城鎮間傳遞。可是現在,只有不到一千台電腦可以從這裏聯絡上,範圍不會超過緬因州。總有一天,我們將無法再淘到維持計算機運轉的配件,我們將進一步朝著歷史後退。

卡羅爾已經搜完了,她坐在露西的床上看著我。

“你可真快。”我說。

她聳聳肩膀,“我們什麽都找不到。她信任的話,自會跟我們講,否則她想隱藏的東西我們是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