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漂流瓶(第2/7頁)

魚樂水也慫恿著刻上它,最後姬人銳讓步了,但不許注明作者。陳白戈說幹就幹,立即在旁邊新鏨出一塊區域,臨刻字前想了想,說這首小詩用魏碑體吧,算是與那邊的狂草互為對照,因為生命既有強悍跳蕩,也有舒緩凝重。於是在原刻字旁邊有了一首以這倆字為詩題的19字小詩:

活著

生命是過客,

而死亡永恒;

但死神嘆道

——是你贏了。

兩人搭夥兒過了四年。人銳去世前一天,已經意識到生命即將終結。他堅決不讓樂水和劉嫂通知樂之友,說他一向主張人要死得有尊嚴,所以不想經受那些折騰人的安慰治療。那天他要樂水陪在床邊,聽她絮絮說著50年的往事。他目光明亮,安靜地聽著。只是偶爾插幾句。晚上他聲音細弱,斷斷續續地說:

“樂水……你累了,回你房間……好好……睡一覺。”

“好的。你也好好睡一覺。”

姬人銳微微一笑:“沒說的,我這一覺……篤定……睡得安穩。樂水,雁哨號……回歸時,替我問候……天樂和草兒。”

魚樂水柔聲說:“一定的。”

“昌昌、洋洋、柳葉他們……如果有信,到我墳上……說道說道。”

“一定的。”

“真盼著……有來生啊,可惜……你去吧,走前親我一下。”他的唇邊浮出笑意,“要情人式的吻。”

魚樂水笑著俯下身,在他雙唇上留下一個情人式的熱吻。兩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間睡了。就在那天晚上,姬人銳安然去世。

時間在她的回憶中逝去,現在已經是夜裏11點。探家的劉嫂不放心這邊,也知道魚樂水一向睡得晚,這時打了電話問安。魚樂水說一切都好,因為在等12點的電話,所以我幹脆不睡了。她獨自來到戶外,仰視暗藍色的星空。她在牧夫座找到了那顆明亮的大角星,它仍安然無恙,五顆漂亮的子星陪伴著它。《諾亞號》撞碎大角星是33年前的事,但地球上在3.5年後才能看到爆發場面。對於目睹過那個場景的魚樂水來說,這36.5年的等待未免過於漫長,有時候,在老年人的思維恍惚中,她會覺得那只是一場夢,而大角星應該是完好無損,而且就這樣走完它的天年。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毀滅的大角星永遠不可重生了。

這會兒《雁哨號》已經快“回家”了吧。這些年她同天樂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但畢竟距離太遠,一般情況下通話會有近一天的延遲,所以只能像古人那樣“書信往來”,無法進行直接對話,像今天這樣的機會是很少的。

百歲的魚樂水已經心靜如水。她的一生可謂是絢爛多彩,如今絢爛歸於平淡,她唯一的工作便是寫那本《百年拾貝》。書稿已經殺青,也許再添上今晚的經歷,就可以捆上絲帶,安放在保險櫃裏了。她的智力早就過了巔峰期,以她的年齡看,這屬於正常的生理性變化。但全人類的智力也早就過了巔峰期。天樂那個時代天才飛揚,各種突破如禮花般絢爛噴射,但現在噴射已經接近尾期,光芒暗淡多了。這樣普遍的智力衰退,就只能用真空的由密轉疏來解釋(現在密真空的峰值已經過去43年),所以,那個泡利公式雖然無法用實驗驗證,無疑是正確的。

這會兒書稿就放在她膝蓋上,她坐在石坎上仰視星空時,兩手輕輕撫摸著筆記本柔軟滑膩的皮質封面。這部書稿她滿可以直接在電腦中寫,但當年分手時,只剩一顆腦袋的丈夫曾開過一個玩笑。他說你代我寫吧,我再“動筆”不方便。既然丈夫這樣說了,她決定真的“動筆”。她用的是一支特制的筆,既能在日記本上留下碳素墨水的清晰筆跡,也能把所寫內容同步輸入電腦,每完成一章後就傳送給丈夫,這也是丈夫當年的囑咐。

這本書稿以平靜的語調記錄了她的百歲人生,主要是和天樂第二次相遇後的75年人生,因為那也是人類社會突遭災變、幾死幾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時期。毫不誇張地說,這75年濃縮了人類千年的歷史,實現了數千年才能實現的科技突破。上帝不經意打一個尿顫,便累得他的億萬子民如螻蟻般倉皇,其中也升華出生命的壯美。如今驚濤已經退去,海灘上只余下滿地貝殼。如今她把殘貝細心地撿拾起來,默默欣賞殘貝上天然的虹彩。

月亮在山凹中升起來了,光華清冷,如夢如幻,一生的場景在朦朧的月光中閃現……天樂坐在行李卷上吹泡泡,認真地說:我朝一個吹好的大泡泡橫吹一口氣,它本該碎的,但它沒碎,又分成幾個精美的小泡泡,這裏有上帝之手在幹涉……馬伯伯平和地說:人活著是為了享受活著的樂趣,不是為了逃避死亡。因為無論是個體,是人類這個物種,還是宇宙,所有一切的死亡都無可逃避……天樂睡在床上,她俯身吻了他,笑嘻嘻地說:我留下不走啦。不過啥時候我累了,覺得和你生活在一起是痛苦而不是快樂,我立馬就走,不帶打哏的……天樂媽困惑地說:我的天爺!鬧了半天,原來啥子天塌地陷只是老天爺打了一個尿顫?……公婆,此後還有姬人銳,都在火葬台上變成了裊裊上升的白煙,白煙隱著三人的靈魂,一只蒼鷹飛來把它們馱走了,升入天堂。丈夫和伊萊娜只火化了軀體,他倆的靈魂應該還在兩顆大腦中吧……柳葉、洋洋、昌昌並排立在她面前,認真地交待:這30年來我們一直被包在蟲洞裏,沒辦法和你們聯系。但我們放了十幾個漂流瓶,你們收到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