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5/6頁)

不。在計劃沒出變故之前,一切都應按計劃進行。走進未知。走進那片就連技術內核的預言家,那些洞悉一切的人都難下決斷的混沌狂暴之海。

悅石走過平台、塔樓、斜坡,還有聖徒樹城那搖曳的連接橋。來自幾十顆星球的樹棲生物與經過基藝塑造的黑猩猩沖她亂吠了一陣,然後優雅地蕩著高於森林地面三百米的脆弱藤蔓,朝遠處逃開了。在那些不對觀光者與特權來賓開放的區域外,悅石聞到陣陣薰香之氣,耳邊清楚地聽到聖徒吟唱著格利高裏風格的日出朝拜聖歌。在她身下,底層開始變得活躍,充滿了光芒和人群的活動。清晨的小雨已經停歇,悅石回到上層,欣賞著該處的風景,跨過了一條六十米的木制吊橋,那座橋將她所在的樹連接到另一棵更大的樹,那裏拴著六七個巨大的熱氣球(聖徒唯一允許在神林上使用的空中交通工具),它們飄浮在空中,似乎急不可耐地要脫離束縛,氣球的載人吊籃像一顆顆笨重的棕色禽蛋,不住地晃來晃去,氣球的表層繪染成活潑可愛栩栩如生的形狀——傳統熱氣球、君王蝶、托馬斯鷹、輻射蛛紗、現已滅絕的澤普棱、太空魷魚、月蛾、雕——此類深受敬畏,僅存在傳說中,從沒被重建或基藝塑造的東西——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如果我繼續下去,所有這一切都會遭到毀滅。必將被毀滅。

悅石在環形平台的邊緣駐足而立,緊緊抓住欄杆,雙手的皮膚突然變得蒼白,突出而殘酷地映襯出她的老年斑。她想起了從前讀過的古老文獻,遠在大流亡之前,航空時代之前,歐洲大陸上各國尚處於萌芽階段,那時候的人們將黑人——非洲人——從他們的故鄉運往西方殖民地作為奴隸。這些戴著手銬腳鐐,赤身裸體蜷縮在奴隸船那惡臭船腹中的奴隸……在反抗、打擊他們的征服者時,可曾猶豫過,這樣的行動意味著會毀滅那艘奴隸船的美麗……乃至毀滅整個歐洲?

但他們還有非洲可回。

梅伊娜·悅石發出一陣似吟似泣的聲音。她轉身背對著光輝燦爛的日出,背對著迎接新的一天的和頌之聲,背對著氣球的升起——栩栩如生的人造氣球——升入新生的天空,她走下平台,走進較黑的下層,召喚出遠距傳輸器。

她無法前往最後一個朝聖者——馬丁·塞利納斯的故鄉。塞利納斯只有一百五十歲,身體由於鮑爾森理療的作用而發藍,他的細胞經受過十數次長期冰凍沉眠那徹骨的寒冷,以及比之更甚的冷藏,壽命擴展了四個多世紀。他生於舊地的末日時期,母親來自最顯赫華貴的家族之一,他的童年是頹廢與優雅、美麗與腐朽的甜香奏出的混成曲,他的母親選擇陪伴瀕死的地球,將他獨自送往太空,想以此償清家人的債務,即便這意味著……後來這確成了事實……他將在環網中最不愧於人間地獄稱號的一顆閉塞停滯的星球上,充當數年的包身工。

悅石去不了舊地,於是她來到了天國之門。

首都泥灘市。悅石走過鵝卵石鋪就的街道,欣賞著寬大陳舊的房屋,它們淩駕在狹窄的運河上。運河縱橫交錯,鑿出的石質引水槽攀上人工山脈的山腰,活像埃舍爾油畫中的景物。優雅的樹木和比樹木更高大的馬尾蕨如王冠般架在山頂,排列在寬闊潔白的大道兩旁,又橫越過視線,圍繞在白色沙灘雅致的曲線上。慵懶的潮汐卷攜著紫羅蘭色的波浪朝她奔來,浪花散射著各色各樣的光彩,然後消逝在完美的沙灘上。

悅石在一座公園駐足而立,俯瞰著泥灘的海濱大道。幾十對情侶和精心打扮的遊人正在那兒的煤氣燈下享受著夜晚的空氣與樹葉的蔭涼,她想象著三個多世紀以前星球的樣子,當時天國之門還是顆原始粗陋的保護體星球,尚未完全接受地球化環境改造,那時的馬丁·塞利納斯,年輕,一文不名,依然遭受著文化錯位的襲擾,大腦還因漫長旅途中的冷藏沖擊而受到損傷,在此地像個奴隸一樣地勞動。

當時大氣生發站可以為大約方圓一百平方公裏的區域提供可呼吸的空氣,這幾乎達到可居住地的極限。海嘯會卷走城市、墾荒工程和工人,它一視同仁,毫不憐憫。洪水之後,像塞利納斯這樣的包身工就被派去挖掘酸液運河,從泥地之下的肺管迷宮中刮下再生通氣菌,為河漫泥灘疏浚浮垢和死屍。

我們還有少許進步,悅石心想,盡管經受著內核對我們的慣性影響,盡管科學已經幾近死亡,盡管我們完全依賴於自身所創之物贈予的致命玩具。

她感覺不甚滿意。她本想通過這次去各星球的散步旅途,拜訪七位海伯利安朝聖者的故鄉,盡管她知道,這舉動完全徒勞無益。天國之門是塞利納斯在大腦遭到暫時性損傷,語言匱乏的情況下,學會寫真正詩篇的地方,但這裏並非他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