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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石走進一條走廊,僅有遙遠的熒光球與油膩的螢火塗料發射著光芒。天花板和墻面上的一千條裂縫中滴著水珠,聚集成一窪窪有毒的水坑。水氣從墻間的孔穴中飄來,那些孔穴也許連著其他走廊或私人壁櫥,或許什麽都不連通。遙遠的某處傳來超聲波尖嘯,似乎是金屬在切割另一種金屬;走近些,那聲音變成電聲質的尖叫,像是垃圾音樂。不知道哪裏傳來男子的尖叫聲,還有一個女人在狂笑,她的聲音沿著機井和管道不斷回蕩,變成了金屬質地。然後傳來鋼矛突擊槍的咳嗽。

渣滓蜂巢。悅石走進穴洞般走廊交錯的十字路口,停下來四處審看。她的微型遙控器也潛下來,在低空盤旋,活像一只堅持不懈的憤怒昆蟲。它正在召喚安全後援。悅石反復輸入超馳命令,才讓它的呼叫沒有傳出。

渣滓蜂巢。這就是布勞恩·拉米亞和她的賽伯情人在出發前往伯勞教會前的最後幾個小時裏躲藏的地方。這樣的地下區域在環網數不勝數,從這裏的黑市什麽都可以買到,從閃回到軍部級別的武器,從非法機器人到私售的鮑爾森理療,這種非法理療要麽殺死你,要麽再給你二十年青春,兩者幾率對等。悅石向右轉,走下最黑暗的走廊。

一個老鼠般大小、有很多肢腿的東西急急奔入一個斷裂的通風管道。悅石聞到了陰溝水、汗液、超負荷運轉的數據平面甲板散發出的臭氧味,有手槍推進物甜蜜的味道,嘔吐物、劣等信息素變異出的毒素臭氣。她走過走廊,心裏思量著,未來的幾星期乃至幾月,各星球將為她的決定、她的固執付出怎樣高昂的代價。

五個年輕人走進走廊,站在悅石面前,他們的身體經過地下基藝家的塑造,失去了不少人類特征,更像是動物。她停下腳步。

微遙控器垂到她前邊,去掉了偽裝聚合體。她面前的生物看見這只是一個黃蜂大小的機器在空中起伏沖突,於是大笑不止。他們極有可能是太過迷戀RNA特制,對這樣的裝置一無所知。有兩個撥開了震動曲頭釘。另一個展開了十厘米長的鋼爪。還有一個打開了旋轉槍筒式鋼矛手槍。

悅石並不想打架。她知道,即使這些渣滓蜂巢的惡棍不出手,微遙控器也會主動保護她不受這五人的傷害,哪怕再來一百個也不用怕。但她不希望這些人莫名冤死,只因為自己把渣滓選作散步地點。

“走開。”她說。

年輕人瞪大雙眼,瞪大他們炎黃的眼珠和球根狀的黑眼珠,露出頭巾下的切口和腹部的感光帶。他們一齊散開,圍成半圓,並向她前進了兩步。

梅伊娜·悅石站直身子,籠緊披肩,垂下排擾領口,直到他們能夠看見她的眼睛。“走開。”她再次說道。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羽毛和鱗片在看不見的微風中搖蕩。其中兩人的觸須搖顫著,上千條微小的感官絨毛跳動起來。

他們走開了。離開就跟來臨一樣悄無聲息,行動迅速。一秒鐘之後就什麽都聽不到了,只有水滴和遠處的笑聲。

悅石搖搖頭,召喚出私人傳送門,走了進去。

索爾·溫特伯和他的女兒來自巴納之域。悅石傳送到一個小型終端,位於他們在克羅佛的家鄉。時值傍晚,低矮的白色房屋瑟縮在草坪上,興許是源自加拿大共和國復興風格的影響,同時加上了農場主的實用。樹木參天,枝條舒展,沿襲著它們得自舊地的遺傳基因,令人驚嘆。人流熙攘,大多是剛在環網別處度過了忙碌的工作日,現在正匆忙地趕回家,悅石抽身離開,在磚石走廊上徘徊,經過一座座磚石建築,它們繞著一個綠草茵茵的橢圓修建。她瞥見左邊一排房舍旁的塊塊農田,高大的綠色植物,興許是玉米,在風聲嗚咽中正繁茂生長,延伸到遙遠的地平線,那裏巨大的紅色太陽正在下沉,唯剩最後的一彎弧線。

悅石走過校園,心裏思量著,這是不是索爾曾經任教的大學,但是這好奇心也不太強烈,她便沒有查詢數據網。煤氣燈在樹葉的華蓋下閃亮,最亮的幾顆星星已開始在葉間的空隙顯現,天空逐漸從蔚藍變成琥珀,最後變作烏檀。

悅石讀過溫特伯所著的《亞伯拉罕的難題》,他在書裏分析了上帝與人類之間的關系,一個要求人類獻祭兒子,一個同意犧牲自己的兒子。溫特伯詳細論述了《舊約全書》中的耶和華並非是在簡單地考驗亞伯拉罕,同時也在運用忠誠、順從、犧牲這類單一的語匯同他交流,令人類在這樣的關系中,到時機成熟時明白一切。溫特伯將《新約全書》中的預言看作是那種關系新階段的預兆——在新階段下,不論出於什麽原因,人類都再也不用將孩子獻祭給任何神明,但那時的父母……所有父母……都會頂替孩子獻祭自身。由是出現了二十世紀的大屠殺、短期交兌、三方戰爭、昏庸暴虐的世紀,乃至三八年的天大之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