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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會的霍伊特神父帶著一小瓶受過教皇陛下祝福的聖水,一份在隆重的大彌撒受過聖點的聖餐,還有一份基督教驅魔的古老經卷。這些東西現在都被遺忘了,封在他鬥篷口袋裏的一個有機玻璃圓瓶中。

霍伊特跌跌絆絆地撞在一面墻上,再次尖叫起來。疼痛現在成了一股無法描述的力量,就算是他剛剛在十五分鐘以前注射的滿劑量超級嗎啡,對它也無濟於事。霍伊特神父尖叫著,往衣服上亂抓,撕開了厚重的鬥篷、黑色上衣和神父領、短褲、襯衫,然後是貼身內衣,最後他赤身裸體,在痛苦和寒冷中瑟瑟發抖。翡翠塋的走廊熠熠生輝,他對著夜幕,高聲叫喊著汙言穢語。

他又跌跌絆絆往前走,找到了入口,然後爬進了一間房間,那房間比他記憶中所探查到的所有房間都大。光禿禿、半透明的四面墻壁矗立在空曠的房間中,各有三十米高。霍伊特腳下一軟,趴在地上,他朝下看去,發現地板已經變得幾乎透明。他正望著地板薄膜下一條垂直的深井;那口深井徑直垂下,距地面大約一公裏的地方正熊熊燃燒。房間充滿了身下遙遠火光照射而來的橘紅色律動。

霍伊特翻身側躺,放聲大笑。如果這是某人為他召集出的一幅地獄圖景,那這人就大錯特錯了。霍伊特對地獄的看法是觸知性的;它是體內不停遷移的痛苦,像是參差不齊的金屬線劃過他的血管和內臟。地獄是關於那些阿馬加斯特貧民窟中將要餓死的孩童的記憶,是那些想把男孩派到殖民戰場上送死的政客臉上的笑容。地獄是想到在他的生命裏,或是在杜雷的生命裏,耶穌教會滅亡的時候,它最後的信仰者只剩下少數幾個年老的男女,他們全數坐在一起也只能填滿佩森大教堂的幾排長椅。地獄,是心口帶著令人嫌惡地搏動著的溫暖十字形;是帶著此種邪惡,念禱清晨彌撒時的虛偽。

一陣熱空氣突然湧入,霍伊特看見地板有一部分滑開,顯出一扇活板門,可以從中到達下面的深井。房間裏充滿了硫黃的臭味。霍伊特不禁嗤笑這樣的陳腐手法,但是僅幾秒間,嗤笑就變為了抽泣。他現在雙膝跪地,用染血的指甲挖著他胸膛和背上的兩個十字形。十字形的傷痕似乎在紅光下微微發光。霍伊特聽見身下火苗熊熊燃燒的聲音。

“霍伊特!”

他一面抽泣一面轉過身,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拉米亞!她的目光越過他,朝他身後看去,手中舉起一把古老的手槍。雙眼睜得大大的。

霍伊特神父感受到了身後的熱量,聽到隆隆的咆哮,像是遠處火爐傳來的聲音,但是在那聲音之上,他突然聽到了石頭上金屬的滑動和摩擦之聲。腳步聲。霍伊特依然抓著胸前沾滿血跡的傷痕,轉過身,膝蓋在地板上擦破了皮。

他先看到的是影子:十米高的銳角、荊棘、刀刃……鐵管般的雙腿,在膝蓋和腳踝處有攏成圓形的曲劍刀刃。然後,在熱光和黑影的搏動之中,霍伊特看見了雙眼。千面體……一千面……紅得煞眼的激光從紅寶石雙球體間發射而來,其下是鋼鐵荊棘的領口和水銀的胸膛,反射著火焰和陰影……

布勞恩·拉米亞正舉著她父親的手槍開火。清脆的響亮之聲不斷回蕩,在火爐的怒吼聲中顯得軟弱無力。

雷納·霍伊特神父轉身面對著她,他舉起一只手。“不,不要!”他尖叫道,“它會滿足一個願望!我得向它……”

伯勞,剛才還在那裏——五米遠的地方——突然出現在了這裏,距離霍伊特只有一臂之遙。拉米亞停止了射擊。霍伊特擡頭往上看去,看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這怪物被火擦亮的鉻金胄甲上……但那一刻,他在伯勞的眼睛裏也看到了別的什麽東西……但轉瞬即逝,與此同時,伯勞也不見了。霍伊特緩緩舉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喉頭,幾乎是昏頭昏腦地,他眼看著瀑布般流淌的鮮紅液體,覆蓋了他的手掌、他的胸膛、十字形、他的腹部……

他轉身面對著門口,看見拉米亞依然瞪著眼睛,眼神中依然充滿恐懼和驚嚇,但不是因為伯勞,而是因為他,耶穌會的雷納·霍伊特神父。在那一刻,他意識到痛苦已經褪去了,他張嘴想要說話,但是出來的,只是更多的鮮紅液體,像是紅色的間歇噴泉。霍伊特又朝身下看去,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全身赤裸,他看著鮮血從他的下巴和胸膛滴落,如暴雨般滴落到現已變得黑暗的地面,他看著鮮血噴湧而出,像是有人弄翻了一桶紅顏料,然後他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臉部朝下墜入身下遙遠……遙不可及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