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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華人和年輕女孩蹲在離她很遠的地方,注視著狂飲冷水的她。當那個老頭允許女孩把她從陽台邊拉上來時,惠美子覺得很驚訝。但現在她已經安全了,他卻一直用那把彈簧手槍指著她,惠美子終於明白他之所以會救她不是因為發了善心。

“你真的把他們都殺了?”他問。

惠美子輕輕舉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要不是疼得這麽厲害,看到他們這麽懼怕她甚至可能會讓她感到開心。喝了水之後,她感到好多了,盡管右臂已經沒法動彈,大腿也腫了。她把杯子放在地上,小心地照料著受傷的胳膊肘。疼痛讓她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殺了他們嗎?”他又問了一次。

她輕輕聳肩,“我很快,他們很慢。”

他們用漢語交談。自從她離開巖戶先生之後就再沒用過這種語言了。英語、泰語、法語、漢語、會計、政治禮儀、飲食服務……好多技能她都沒有再使用過。她花了幾分鐘才從記憶裏找到關於這門語言的知識,在那之後,她的漢語技能越來越嫻熟,仿佛一條肢體因為長期不使用而萎縮、然後卻奇跡般地強壯起來。她想知道骨折的手臂會不會同樣輕易地恢復過來。也許她這具身體中還蘊藏著更多驚奇,有待她去發現。

“你是那個從工廠逃走的黃卡秘書。”她說,“福生,對嗎?安德森先生說,白襯衫一開始戒嚴,你就逃掉了。”

老人聳聳肩,“我又回來了。”

“為什麽?”

“只要是我們的東西,哪怕是一塊廢料,我們也不會輕易放手。”

外面響起一聲爆炸。他們全都朝那個方向望過去。

“我覺得快要結束了。”那女孩喃喃自語,“一個多鐘頭以來,這是第一次爆炸。”

惠美子心想:趁這兩人的注意力被引開,她完全可以殺掉他們,哪怕她有一只手臂受了重傷。可她已經厭倦了。厭倦了殺戮,厭倦了毀滅。朝陽台外面望去,能看到燃燒的城市飄出道道濃煙,在逐漸明亮起來的天空上留下黑色的痕跡。整個城市被撕成散碎的布條……而她呢?她是一個無法謹守自己地位的發條女孩。

強烈的羞恥感讓惠美子閉上了眼睛。她幾乎可以看到三隅老師那副陰沉的神色。讓她驚奇的是,那個女人至今仍舊保留著對她的影響力。也許她永遠無法擺脫那位年老的教師。三隅老師就和她那可恨的毛孔結構一樣,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想拿我的懸賞獎金?”她問道,“想抓住殺手掙筆大錢?”

“泰國人很想要你的命。”

公寓的門鎖發出格格的響聲,三個人都擡頭看過去。安德森先生和另一個外國人打開門,跌跌撞撞走了進來。兩個人臉上都有青黑色的淤傷,卻都笑容滿面。看到屋裏的情況,他們立刻停下腳步。安德森的眼睛先是看著惠美子,又轉向那個老華人,最後是那把現在正指著他的手槍。

“福生?”

另外一個外國人驚慌地後退一步,躲在安德森先生後面,“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個問題問得好。”安德森先生注視著面前的一幕,那雙蒼藍色的眼睛轉動著。

那個叫阿邁的女孩下意識地朝著那個外國人行了個合十禮。惠美子差點笑了。那種想雙膝跪地表現自己敬意的沖動,她實在太熟悉了。

“你在這裏做什麽,福生?”安德森先生問道。

福生朝他微微一笑,“我抓住了殺害頌德・昭披耶的兇犯。你難道不高興嗎?”

安德森先生沒有回答,只是來回看著福生和惠美子。終於,他開口問道:“你是怎麽進來的?”

福生聳聳肩,“你知道,是我替耶茨先生找的這間公寓,是我本人將公寓的鑰匙交給他的。”

安德森先生搖搖頭,“他是個傻瓜,不是嗎?”

惠美子哆嗦了一下,她意識到這種局面發展下去只可能對她不利。唯一一個可以拋棄的就是她本人。如果她的速度足夠快,她可以從老頭的手裏奪下手槍,和她從那些動作遲緩的保鏢手裏奪槍一樣。那樣做會給她帶來疼痛,但完全能做到。那老頭不是她的對手。

另外那個外國人已經一言不發地溜到了門外,但讓惠美子吃驚的是,安德森先生沒有像他那樣逃走。相反,他舉起雙手,手心向前,就這樣走進房間。他的一只手上包著繃帶。他的聲音讓她安心。

“你想要什麽,福生?”

福生後退了幾步,保持自己和那外國人的距離。“我什麽都不要,”福生微微聳肩,“只想讓殺害頌德・昭披耶的兇手接受正義的制裁。沒別的了。”

安德森先生笑了。“真不錯。”他轉過身,小心地在一張沙發上坐下,靠上椅背時疼得哼了一聲。然後,他再度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