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鉆石(第2/8頁)

所以,丈夫從沒為了出售而制造寶石級鉆石。在他的內心深處,仍遵循著中國古代聖賢的教誨:不可暴殄天物。但他同時又是一個頑固的至善主義者,就像武俠小說中的獨孤大俠,孜孜追求武學的絕境,而其意並非為殺人。不過,這位夏侯大俠的對手不是凡人,而是上帝。他發誓要比上帝幹得更好。大自然中不是有一塊3106.9克拉的庫裏南鉆石嗎?那他一定要造出一塊超過庫裏南的鉆石。他不會出售它,不會把它解開,他要把它整體琢磨成58翻(指鉆石的折光面)的鉆石,送給妻子作為50歲生日禮物。

在丈夫與上帝的這場賭賽中,我只是一個附帶的受益者。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心中沒有妻子。結婚25年來他一直深愛著我,當他在一個又一個年輕女人身上汲取激情和靈感時仍深愛著我。也許這件無比昂貴的生日禮物表達了他無言的贖罪。

我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他喜歡年輕女人,就像我喜歡讀書喜歡獨居一樣,只是一種生活習慣。我不忍心讓他的天才之火慢慢熄滅,所以——由著他去吧。

對付了晚飯,家政機器人悄悄縮回它的角落。我打開涼台透明屋頂上的遮陽罩,露出繁星滿天的夜空。204樓是大樓的頂層,在這兒遙望夜空,繁星似乎比地上的燈火更近。一彎殘月謙遜地隱在夜色中。晚風帶著清脆的嘯聲從屋頂急匆匆地滑過。

婚後我就放棄了自己的記者生涯,蝸居在這裏,相夫教子,任25年的時間如沙漏般從指縫間流失。我曾以為自己是幸福的,一直到知天命之年,一縷若有若無的懷疑才漸次而生。我愛丈夫嗎?愛。我仍然願意為丈夫貢獻我的一切。我了解丈夫嗎?回答恐怕是“不”。在共同生活了25年後,我不敢說我能進入科學家夏侯無極的內心。

我在涼台枯坐了一小時,回到裏間。晚上幹什麽呢,看三維光碟和互動式電視嗎?我置買了滿滿一櫃的光碟,足夠我看50年了。但可看的東西太多,反倒失去了興趣。記得爺爺說過,60年前他上大學時曾組裝了一台12寸的電子管電視機,送給爸媽作禮物,這個簡陋的家夥那時是上百家街坊中的唯一。每天晚飯後,院墻內外擠滿了人,眼巴巴地從人頭的縫中盯著電視,直看到屏幕上映出“再見”,人們才意猶未盡地散開。這種樂趣在今天再不能復現了。那麽,是誰更幸福呢?是60年前物資匱乏的爺爺一代,還是生活於高科技天堂的我們?

我在光碟櫃前呆立一會兒,沒有打開櫃門,轉回頭無聊地打開電腦。在300G的硬盤裏,容納了我和我家50年來的所有信息,從小學的作息時刻表、大學的筆記,到我幾十年的私人日記和私人文件。只要回頭看一看,50年的生活就如影重現——但這也只是理論上的可能。信息過濫就變成了噪音,面對浩如煙海的資料,這些年來我從沒靜下心來回顧過。

但今天實在閑極無聊,還是回到過去徜徉一番吧,也許能拾到一些往日的樂趣。我打開電腦中我的日記,第一頁,日期是2011年3月29日,日記上寫著:

“媽媽送我一本精美的日記,爸爸說我要養成天天記日記的好習慣,一直堅持一生。我能做到這一點嗎?一生,這是個多麽漫長的時間,假如我能再活60年,那就是兩萬多天。我能堅持下去嗎?”

這一點我倒是堅持下來了,我一直堅持記日記,至今不輟,並把日記本裏的內容全復制到電腦中。我又隨手點到2016年4月14日,那年我16歲。這一天的日記很簡單:

“我今生今世絕不會忘掉它。”

我感到莫名其妙,這個“它”代表什麽?是一只可愛的小動物,還是一件震撼心靈的事件?我苦苦回憶,沒有一點蹤跡可循。日記中沒有任何暗示,任何注解,也許16歲的我認為這一天極端重要,不可能忘卻,只用在此立一個“無字碑”即可。如果她能預知34年後的自己會徹底忘掉這件事,又該怎麽想呢?我悵然搖搖頭,又翻到2025年7月16日。這一天我沒忘,這是我與夏侯無極初識的日子,日記裏這樣寫道:

“……在科學大會上采訪了夏侯無極和他的同事後,我常常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我覺得這七八個風流倜儻的青年屬於天界,是宇宙萬物自然運行的管理者,是一些睿智圓通、禪機高深的哲人。他們對萬物賴以運行的深層次機理十分諳熟,可以隨手拈出,娓娓道來。我對他們頂禮膜拜。”

其後的篇幅裏,細細密密地記下了我對夏侯無極的愛意。我就是從這天起墜入愛河,萬劫不復了,兩個月後便是閃電般的結婚。

後面的日記卻是一篇小文章。是抄自別處,還是我自己寫的?我回憶片刻,想起來了,那時我與夏侯已有了往來,不過最初幾次約會並不是談情說愛,而是由他對我——一個無緣在科學之河中暢遊的平庸的女性,進行科學人文思想的啟蒙。那時我正是激情如火的花樣年華,純潔而又虔誠,對他講述的宇宙法則感到由衷的震撼,於是每天晚上都把他的啟蒙內容做了筆錄。25年後再次翻看這些筆錄,我仍能感到一陣心跳——不過並不是文章本身引起的,我已經失去青年人的銳敏了。我的心跳只是基於對當時心情的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