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蜂人(第4/5頁)

調查人員相對苦笑,心想這小女孩怕是在用外星語言談話!他們再次請她稍停,解釋一下什麽是“標準人腦”,這個名詞聽上去帶點兇殺的味道。女孩簡單地說,這只是一個度量單位啦,就像天文距離的度量可以使用光年、秒差距、地球天文單位一樣。過去,數字電腦的能力是用一些精確的參數來描述,像存儲容量(比特)、浮點運算速度(次/每秒)等。對於模擬電腦這種方式已不盡適合,有人新近提出用人腦的標準智力作參照單位。這種計算方法還沒有嚴格化,比如對世界電腦網絡總容量的計算,有人估算是100億標準人腦,有人則估算為10000億,相差懸殊。“不過林先生有一個非常精辟的觀點,他說,精確數值是沒有意義的,不管是多少,反正目前的網絡容量早已超過臨界數量,從而引發智力暴漲,暴漲後的電腦智力已經不是我們所能理解的層面……”

調查人員很有禮貌地打斷她的話,說很感謝她的幫忙,但是不能再耽誤她的學習時間了,再見。然後苦笑著離開學校。

他們還詢問了死者的祖父祖母(林達的父母不在本地)。按采訪時間順序來說他們是排在第三位,但調查報告中卻放到最後敘述。這可能是一種暗示——暗示寫報告者已傾向於接受林達祖父對死因的分析。那天他們到林老家中時,客廳裏坐滿了人,一色是60歲以上的老太太,頭上頂著白色手巾,都在極虔誠極投入地祈禱著。林老急忙把兩人讓進他的書房,多少帶點難為情地解釋道,這都是妻子的教友,她們在為死者禱告。

他對愛孫的不幸十分痛心,因為他知道孫子是一個天才,知道他一直在構築一種代號“天耳”的宏大體系,用以探索超智力,探索不同智力層面間交流的可能性。但在談到林達的死因時,林老肯定地說是自殺,這點不用懷疑,你們不必為它耗費精力了。因為林達死前來過一次電話,很突兀地談了宗教信仰問題,“可惜我們沒聽出他的情緒暗流,我們真悔呀。”

林老說,近兩年他老伴一直在向孫子灌輸宗教信仰,不過她的努力一直毫無成效。看得出來,孫兒只是囿於禮貌才沒有當面反駁奶奶。但在那次奇怪的電話中林達突兀地宣布,他已經樹立了三點信仰:1.上帝是存在的;2.上帝將會善意地幹涉人類的進程,但這種幹涉肯定是不露形跡的;3.人類的分散型智力永遠不能理解上帝的高層面的思維。“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獲得了宗教的感悟,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講給我聽,而不是他奶奶。”林老緩緩地搖著頭,苦澀地說,“我不贊成他信教,但我覺得這三個觀點倒是可以接受的,它實際上正符合西方國家開明放達的現代宗教觀。不過孫子當時的情緒相當奇怪,似乎很焦灼,很苦惱。他在電話裏粗魯地說,正因為我確定了上帝的存在,我才受不了這個鬼上帝。我不能忍受有一雙冥冥在上的眼睛看著我吃喝拉撒睡,就像我們研究猴子的取食行為和性行為一樣。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我們窮盡智力對科學的探索,在他看來不過是耗子鉆迷宮,是低級智能可憐的瞎撞亂碰。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我和妻子當然盡力勸慰一番,可惜我們沒聽出他的情緒暗流,我們真悔呀。”林老搖著白發蒼蒼的頭顱,悲涼地重復著。

調查人懷疑地問,他真的會僅僅為這種異想天開而自殺?林老說會的,他會的,我們了解他的性格。林老自嘲地苦笑道,這正是林家的家風,我們對於精神的需求往往甚於對世俗生活的需求——可惜我見事遲了一步,沒能勸轉他。調查人告別他下樓,看見他妻子在門口同十幾位教友們話別,教友們嚴肅地說,上帝會聽到我們的禱告,一定會的,達兒一定會升入天堂。兩人扭頭看看林先生,林先生輕輕搖搖頭,眸子中是莫名的悲哀。

那個星期六晚上,戴眼鏡的小女孩做完作業,迫不及待地趴到電腦屏幕前。那是父母剛為她購置的電腦。一根纜線把她並入網絡,並入無窮、無限和無涯。光纜就像是一條漫長的、狹窄的、絕對黑暗的隧道,她永遠不可能穿越它,永遠不可能盡睹隧道後的大千世界。她在屏幕上看到的,只是“網絡”願意向她開放的、她的智力能夠理解的東西。但她仍在狂熱地探索著,以期能看到隧道中偶然一現的閃光。林達在台上盯著她,林達盯著每一個年輕的聽眾,他的目光憂郁而平靜。這會兒沒人知道他即將去拜訪死神,以後恐怕也沒人理解他這次報告的動機。林達想起了創立“群論”的那位年輕的法國數學家伽羅瓦,他一生坎坷,關於群論的論文多次被法國科學院退稿──那時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能理解它。後來愛上一個不愛他的女人,為此在一場決鬥中送命。他在決鬥前夜通宵未眠,急急地寫出群論的要點。至今,在那些珍貴的草稿上,還能觸摸到他死前的焦灼。草稿的空白處了草地寫著:來不及了,沒有時間了。來不及了,沒有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