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蜂人(第2/5頁)

關於林達死於“精神失常”的提法,這是第二次出現,調查者請她說一些具體的例證,蘇小姐說,最近林達對白蟻啦,螞蟻啦,粘菌啦經常掛在嘴邊。比如他常談蜜蜂的“整體智力”,說一只蜜蜂只不過是一根神經索串著幾個神經節,幾乎談不上智力,但只要它們的種群達到臨界數量,就能互相密切配合,建造連人類也嘆為觀止的蜂巢。它們的六角形蜂巢是按節省材料的最佳角度,符合數學的精確。對了,近來他常到郊區看一個放蜂人……

調查者立即聯想到電腦屏幕上的奇怪留言,不用說,這個放蜂人必定是此案的關鍵。他們請她盡量回憶有關此人的情況。蘇小姐說我真的不清楚,他是一個人騎摩托車去的,大概去過3次,都是當天返回,所以那人肯定在京城附近。林達回來後的神情比較怪,有時亢奮,有時憂郁,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什麽“智力層面”等,我記不住,也沒興趣聽。

調查者當然也盤問了案發那晚她的活動,確信她不在現場,便準備告辭。這時蘇小姐才漫不經心地說,噢,對了,林達有一件風衣忘在我家,裏邊好像有放蜂人的照片。聽了這句話,調查人的心情真可以用喜出望外來形容。衣袋裏果然有一厚疊照片,多是拍的蜂箱和蜂群,只有一張是放蜂人的。那人正在取蜜,戴著防蜂蜇的面罩,模樣不太清晰。但蜂箱上提供了寶貴的信息,上面有紅漆寫的地址:浙江寧海橋頭。

調查進行到這兒可以說是峰回路轉。老刑偵人員常有這樣的經歷:看似容易查證的線索會突然中斷,看似山窮水盡時卻突然蹦出一條線索。3天後,調查人已經來到冀中平原,坐在這位放蜂人的帳篷裏。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油菜花,閃爍著耀眼的金黃。至於尋找此人的方法,說穿了很簡單。他們知道這些到處追逐花期的放蜂人一般都不自備汽車,而是把蜂箱交火車或汽車運輸。於是,他們在本市聯運處查到了浙江寧海橋頭張樹林在15天前所填的貨運單據,便循跡追來了。

不過見面之後比較失望。至少,按中國電影導演的選人標準,這位張樹林絕對不是反派角色。他是個矮胖子,面色黑紅,說話中氣很足,非常豪爽健談。可能是因為放蜂生活太孤單了,他對兩位不速之客十分熱情,逼著客人一缸一缸地喝他的蜂糖水,弄得調查人老出外方便。帳篷裏非常簡陋,活脫一個21世紀的中國吉普賽。一只行軍床上堆著沒有疊起的毛毯,飯鍋是用三塊石頭支在地上,摔痕斑斑的茶缸上保留著“農業學大寨”的紅字。他的唯一同伴是他的小兒子,一個非常靦腆的孩子,他向調查人問聲好,就躲到外邊去了。

放蜂人的記憶力極好,20天前的往事像是照了相似的,記得纖毫不差。一看到那疊照片他就說沒錯,是有這麽個人找過我幾次,姓林,三十一二歲,讀書人模樣,穿著淡青色的風衣和銀灰色毛衣,騎一輛嘉陵摩托,車牌號是京E00120。“我們倆對脾氣,談得攏!聊得痛快!”

問他究竟談了什麽,他說都是有關蜜蜂生活習性的,便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調查人接受了這番速成教育,離開時已經變成半個蜜蜂專家了。老張說:蜜蜂靠跳“8”字舞來指示蜜源,“8”字的中軸方向表示蜜源相對太陽的角度;蜜蜂中的雄蜂很可憐,交配後就被逐出蜂巢餓死,因為蜂群裏不養“廢人”;養蜂人取蜜不可過頭,否則冬天再往蜂箱裏補加蜂蜜時,它們知道這不是它們采的,就會隨意糟蹋;蜂群大了,工蜂會自動用蜂蠟在蜂巢下方搭三四個新王台,這時怪事就來了!勤勉溫馴的工蜂突然變得十分焦躁,它們不再給蜂王喂食,並成群結隊地圍著它,逼它到王台中產卵,王台中的幼蟲就是以後的新蜂王。新王快出生時,有差不多一半的工蜂跟著舊王飛出蜂箱,在附近的樹上抱成團,這時放蜂人就要布置誘箱,否則它們會飛走變成野蜂。進入新箱的蜜蜂從此徹底忘了舊巢,即使因某種原因找不到新巢,寧願在外邊凍死餓死也決不回舊巢,就像是它們的記憶回路在離開舊巢時卡查一下子給剪斷了!這時舊巢中正熱鬧呢,新王爬出王台後,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其他王台,把它咬破,工蜂會幫它把裏邊的幼蟲咬死。不過,假如兩只蜂王同時出生,工蜂們就會采取絕對中立的態度,安靜地圍觀著這場決鬥,直到其中一只被刺死,它們才一擁而上,把失敗者的屍體拖到蜂箱外。“想想這些小生靈真是透著靈氣,不說別的,你說分群時是誰負責點數?那麽大的數可不好點哪,它們又沒有十個指頭。”

林達與放蜂人並肩立在如雪的杏花裏,白色的蜂箱一字兒排在地頭,黃褐相間的小生靈在他們周圍輕盈地飛舞。它們有自己的社會,有自己的數學和化學,有自己的道德、法律和信仰,有自己的語言和社交禮儀。一只孤蜂不能算是一個生命,它絕不可能在自然界存活下去。但蜂群達到一定數量後,就產生一種整體智力。所以,稱它們為“蜂群”不是一個貼切的描述,應該說它們是一個叫做“大蜜蜂”的生物,而單個蜜蜂只能算作它的一個細胞。智力在這兒產生突躍,整體大於個體之和。林達對著養蜂人禮拜,林達對著蜂群自言自語,他說這些小生靈可以讓我們徹悟宇宙之大道。他認真地追問老張,蜂群“分群”的臨界數量是多少,但他又反過來說,精確數值是沒有意義的,只要大略了解有這麽一個“數量級”就行。放蜂的老張弄不明白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