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一的大碰撞

收錄於選集Contact#1

1958年

劉媛 譯

一個男人像被雷劈了似的狼狽不堪,踉踉蹌蹌地從赫伯·芬酒館敞開的大門裏闖進來。他的臉上、衣服上和破爛的褲子上滿是血汙,呻吟聲使酒館裏的所有客人都愣住了。一時間,只有啤酒泡沫在一個個花邊酒杯裏噼啪作響,客人們紛紛轉過身,酒勁使他們臉色蒼白、淡粉、通紅,顏色各異。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在剛剛進門的男人身上。

陌生人衣衫襤褸,搖搖晃晃,雙眼圓睜,嘴唇顫抖。酒徒們攥起了拳頭,在心裏默默地吼叫著,說話啊,老兄!發生什麽事了?

那個陌生人像是連站都站不穩。

“撞上了,”他有氣無力地說,“半路撞上了。”然後他就像膝蓋被人砍斷似的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有人撞車了!”十來個人朝他沖過去。

“凱利!”赫伯·芬從吧台裏跳了出來,“快到路上去看看!小心照料傷者!喬伊,你去找大夫!”

“等一等!”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

從酒館黑暗角落那個專供人們思考哲理的包間中,走出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站到了人群面前。

“醫生!”赫伯·芬大叫,“是你啊!”

醫生帶著那些人沖進夜色之中。

“撞上了……”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嘴唇翕動著說。

“動作輕點兒,兄弟們。”赫伯·芬和另外兩個幫手輕手輕腳地將這名傷者擡到吧台上。木制吧台雕飾精美,他躺在上面,一動不動地像個死人,邊上的棱鏡把他那駭人的慘狀照出了兩個。

站在外頭台階上的那群人愣住了,暮色像汪洋一般淹沒了愛爾蘭,而他們則被隔絕在一座孤島上。五十尺高的巨浪掀起漫天水霧,遮住了月亮和星辰。他們眨著眼,咒罵著,縱身跳進大海,消失在茫茫深海裏。

在酒館門口,一位年輕人倚在門框邊上。他的臉色既非通紅也非蒼白,膚色既不深,也沒有愛爾蘭人那麽淺,這樣看來一定是美國人了。確實如此。鑒於此,他覺得自己不該擅自幹擾這看上去像是鄉村儀式的場面。自從抵達愛爾蘭,他總覺得自己猶如生活在都柏林著名的阿比劇院的舞台中央。此時,由於不熟悉自己的台詞,他只能看著那些人忙忙碌碌的背影。

“可是,”他無力地反駁道,“我沒聽見路上有車經過的聲音啊。”

“你當然聽不見!”一位老人近乎傲慢地回答。關節炎使他只能站在台階頂上搖搖晃晃地往下看,朝消失在那片白色潮水中的朋友們發號施令。“往十字路口的方向找找去,小子們!通常車禍都是在那兒發生的!”

“十字路口!”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匯聚而去。

“可是,路口那兒我也沒聽見撞車的聲響。”那個美國人說。

老人輕蔑地哼了一聲。“啊,我們不擅長制造多大動靜,或者是巨響什麽的。可你走遠一點兒就能看見事故現場了。要走,不要跑!這是魔鬼的夜晚,像個沒頭蒼蠅似的亂跑很可能會撞上凱利,他總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要不就會撞到菲尼身上,那個酩酊大醉的家夥連路都找不到,更別說看清什麽東西了!你們帶手電筒了沒?照明燈呢?黑燈瞎火的可得照亮啊!要走,別跑,聽見沒?”

美國人在霧裏摸索著找到了自己的汽車和手電筒,鉆進了赫伯·芬酒館附近的夜色中,根據前頭鬧嚷嚷的說話聲和皮鞋沉重的腳步聲來判斷方向。突然從一百碼之外跑來一群人,嘴裏咕噥著:“輕點兒!”“啊,這該死的霧!”“堅持住,別晃他!”

這一大群突然從濃霧裏冒出來的人把美國人擠到一旁,他們身上背著一團皺巴巴的東西。他看清了,那是個人,臉色發青,滿臉是血,然後就有人撞開了他的手電筒。

憑著直覺找尋遠處赫伯·芬酒館裏發出的威士忌酒色的燈光,背著傷者的那群人朝著溫暖而熟悉的港灣跑了過去。

身後突然出現模糊的人影和窸窸窣窣的聲響。

“誰在那兒?”美國人叫道。

“是我們,把車搬回來了。”一個嘶啞的聲音回答,“就是說——我們剛從事故現場回來。”

美國人用手電筒照向他們的臉,倒吸一口涼氣。片刻之後,手電筒沒電了。可他很快就看見兩個村民小夥子毫無困難地跑了過去,腳步輕快,胳膊底下夾著兩輛老式黑色自行車,車上少了前燈和尾燈。

“什麽……”那美國人喃喃道。

那兩個年輕人已跑遠,舊自行車也消失在他的視線中。霧越來越濃。美國人孤零零地站在空無一人的路上,手裏拿著熄滅的手電筒。

當他打開赫伯·芬酒館的大門時,那些人口中的兩具“身體”已經被平放在吧台上。

“我們把身體放在吧台上了。”那位老人轉身對美國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