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情

刊於《小姐》(Mademoiselle)

1947年5月

李懿 譯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灰蒙蒙的屋內亮起了燈。姐妹倆在飯廳待了很久,姐姐朱麗葉繡著桌布,妹妹安娜則靜靜地坐在窗前,盯著窗外陰沉的街道和晦暗的天空。

安娜的眉毛一直緊貼窗玻璃,沉思良久之後,她翕動嘴唇說道:“我竟然從沒想過這一點。”

“想過什麽?”朱麗葉問。

“我剛才突然想到,城市下方其實還有一座城,一座死城,就在下面,就在我們腳下。”

朱麗葉的針在白布上穿進穿出。“別靠窗子那麽近,小心腦子被雨淋壞了。”

“什麽呀,我說真的。你以前從沒留意過下水道嗎?它們遍布整座城市,每條街下都有,寬敞得即使人站直了都碰不到頭,它們通達四面八方,最終延伸至大海。”安娜說道,無比神往地看著窗外柏油路上的雨水,雨點自天穹灑落,流向遠方的路口,消失在各個街角的排水柵下方。“你不想住下水道嗎?”

“才不想呢!”

“可是,那樣不是很好玩嗎——我是說,很神秘吧?住在下水道裏,透過蓋板縫隙偷看上面的人,你看得見他們,他們卻看不見你!就像小時候捉迷藏,沒人找得到你,可你其實一直在他們中間,完全隱蔽,藏得好好的,驚險又刺激。下水道裏的生活一定是這樣,我喜歡。”

忙於女紅的朱麗葉緩緩擡起頭。“你是我親妹妹,沒錯吧,安娜?你是媽媽親生的,沒錯吧?有時候,你說的那些話,讓我覺得就像是媽媽某天在樹下撿到一棵苗,帶回家種在花盆裏,養到這麽大,就有你了,一輩子不變。”

安娜沒有回答,於是朱麗葉繼續穿針引線。屋裏灰蒙蒙一片,兩姐妹也沒有為它增添多少色彩。安娜將頭貼到窗上發了五分鐘呆,然後轉眼望著遠方說道:“我猜你會說我做白日夢,剛才那一個小時,我在這裏,陷入了迷思。沒錯,朱麗葉,我是在做夢。”

現在輪到朱麗葉不回答了。

安娜低聲絮語:“我想,淅瀝的雨聲暫時催眠了我,於是我開始了關於這場雨的思索,它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它如何流下路邊排水柵的道道縫隙。隨後我的思緒越潛越深,他們就突然映入眼簾。一男一女,在路面底下,在下水道裏。”

“他們在那種地方幹什麽呢?”朱麗葉問。

安娜反問:“非得要個理由嗎?”

“不必,不必。”朱麗葉說,“如果他們是瘋子,就完全不需要理由了。他們愛待在下水道裏,就讓他們待著去吧。”

“他們可不只是‘待在下水道裏’而已。”安娜說得頭頭是道,腦袋歪向一邊,眼簾半垂,眼珠在下方滴溜溜轉動,“不是的,他倆深愛著對方。”

“老天爺呀,”朱麗葉說,“愛情驅使他們爬到那下頭去了?”

“不是,他們在那兒好多年了。”安娜回答。

“可別跟我說他倆一起在那下水道裏生活好多年了!”朱麗葉大聲嚷道。

“我說過他們是活人嗎?”安娜詫異地反問,“噢,那可不對,他們都死了。”

雨點爭先恐後地襲來,雨珠砸向窗戶,前赴後繼,互相交融,匯成小股滑落。

“哦。”朱麗葉應道。

“沒錯。”安娜愉快地繼續說道,“都死了。男的死了,女的也死了。”她似乎頗為此而滿足,這是一個迷人的發現,她甚為驕傲。“男的好像很孤獨,一輩子都沒出去旅行過。”

“你怎麽知道?”

“他長得就像那種渴望遠行卻去不成的人,看他眼睛就知道。”

“這麽說,你還清楚他長什麽樣?”

“是呀,病容憔悴,可是帥極了。你知道生病可以讓人變帥吧?病得臉上棱角分明的。”

“而且病死了?”姐姐問。

“死了五年了。”安娜輕聲說著,眼皮一擡一落,好像要講一個長長的故事,其內容已爛熟於心,她想要娓娓述來,然後將節奏加快再加快,直到故事依賴本身的慣性就能驅使她講下去,講得雙眼圓睜,眉飛色舞。而此時她講得很慢,敘述中僅有一絲熱情。“五年前,這人沿著一條街道前行,他知道自己正走在多少個夜裏走過的同一條街上。他步履不停,來到一個窨井蓋邊上,就是路中間那種有著華夫餅凸格的鐵蓋。他聽到腳下傳來河流的奔湧,就在金屬井蓋下方,沖向大海。”安娜伸出右手,“於是他緩緩彎腰,掀起下水道蓋子,低頭看著奔流的水沫與水流,想起自己想愛又不能愛的人,便旋身踏上了鐵制維修梯,順梯而下,直到萬事皆空……”

“那女的呢?”朱麗葉問道,手上依舊忙活不停,“她又是幾時死的?”

“這我不確定。她是新來的,現在剛死不久,但畢竟死了。美麗地凋零,優雅地死去。”安娜欽慕著腦海裏她的形象,“死讓女人真正地展現出美麗,而溺亡是其中頂級的淒美,她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僵硬,秀發在水面蕩漾,如同一縷輕煙。”她略一點頭,面帶笑意,“任世上全數的教養、禮儀與規訓,也無法造就一個女人如此的體態,安閑、輕柔、飄逸、精致,宛若幻夢。”安娜比畫著寬大粗糙的手,盡力描摹亡女是多麽精致,多麽飄逸,多麽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