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無家可歸的人(第4/5頁)

這句話依然沒有傳達給她什麽意義。如果永恒現在停止不前的話,它當然不久就會又運轉起來的。

比如此這兒還有光和空氣——大氣在幾個小時以前已經得到了改善。這兒還有那本大書,而且只要大書還在那裏就有安全保障。

接著她支撐不住了,因為隨著活動的停止,來了一種意料不到的恐怖——沉寂。

她從來不懂得沉寂,沉寂的來臨簡直要她的命——它的確使千千萬萬人立刻喪命。自從她出生以來,她就被持續不停的嗡嗡聲所環繞,這種嗡嗡聲之對於耳朵,正如人工空氣之對於肺一樣重要。接著,使人煩惱的痛苦閃過她的腦際。她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她蹣跚地朝前走去,按了一下那個不常用的電鈕,就是打開她那個小房間的門的電鈕。

現在,這個小房間的門是靠它自己的一個簡單的蝶鉸操作。它與遠在法蘭西瀕於崩潰的中央電力站沒有聯系。這個門開了,在瓦西蒂的心中引起一些過分的希望,因為她認為那大機器已經修理好。這個門一開,她便看到那幽暗的隧道彎彎曲曲地朝著自由而遠去。她看了一眼,隨即縮回,因為隧道裏擠滿了人——她差不多是這座城裏最後感到恐懼的一個人。

人們在任何時候都使她厭惡,這是她那些最壞的噩夢中的夢魘。人們在到處爬行著,人們在尖聲叫著,哭泣著,喘息著,彼此互相碰撞著,消失在黑暗裏,不時地被推下月台去,撞到那活動的路軌上。有些人在圍著電鈴打架,想要叫來那永遠也叫不來的火車。還有些人大喊大叫著,要求無痛死亡或者要呼吸保護器,或者在罵大機器。另有些人像她自己一樣,站在他們自己的房門口,既害怕呆在房間裏,又不敢離開房間。在一切喧囂聲的背後是一片沉寂——這種沉寂是大地的和已經逝去的那代代人的語言。

不——這比孤寂還糟。她又關起門來,坐下等待最終的結局。崩潰繼續進行著,伴隨著可怖的斷裂聲和隆隆聲。控制醫療機的那些閥門一定變得軟弱無力了,因為它凸了出來,可怕地在天花板上耷拉著。地板起伏著,把她從椅子裏甩了出來。一根蛇樣的管子朝她滲出液體。後來那最終的恐飾來臨了——光開始暗淡下來,她知道文明的漫長時代要結束了。

她暈得打轉兒,祈禱著要從中得救,不管怎樣,她一直在吻著那本大書,接著又吻一個又一個的電鈕。外面的喧囂聲越來越大,甚至穿透了墻壁。慢慢地,她那小房間的光亮朦朧了,反射光從她那些金屬的開關上漸漸消失了,現在她看不見那個小書桌,也看不見那本大書,盡管她把它抱在手裏。光隨著聲音的飛逝消失了,空氣隨著光消失了,接著這種原始的真空又恢復成為那很久無人進去的巖洞。瓦西蒂繼續暈得打轉,像早期宗教的虔誠信徒那樣,大聲叫喊著、祈禱著,用鮮血淋漓的雙手敲著那些電鈕。

就這樣,她打開她的牢房逃脫了——是精神上的逃脫!至少在我的沉思結束以前,在我看來是如此。她肉體上的逃脫,那我無法覺察得出。偶然的機會,她敲中了使門打開的那個開關,汙濁的空氣猛沖到她的皮膚上,高聲的震顫在她的耳朵裏鳴響著,告訴她,她又在面對著那隧道,面對著她曾看到人們在上面打架的那個大月台。他們現在並沒有打架。只有耳語聲仍然縈繞著,還有微弱啜泣的嗚咽聲。在外面的黑暗裏,他們成千上萬人正在奄奄一息。

她一下子落下淚來。

有幾滴淚水回答了她。

他們是在為人類而哭,他們兩人不是為他們自己而哭。他們無法忍受這該是末日的結局。在沉寂終了以前,他們的心房打開了。他們知道了在地球上什麽是重要的。人類,一切生物的花朵,一切可以看見的生物中的最崇高者,人類曾一度以他們的形象創造了神,而且曾把他們自己的力量反映到那些星座上,俊美的裸體人類正瀕於死亡,窒息在他們自己織成的衣服裏。人類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艱辛勞動著,而這裏就是他們的報酬。確實,在最初時那看上去盡善盡美、放射著文明異彩的衣服,乃是以自我否定的紗線織成的。而且只要它是一件衣服而不是什麽別的,只要人類能夠任意脫掉它,靠著那本質即他的心靈,並靠著那同等重要的本質即他的肉體而活著,那衣服就是盡美盡善的。後來罪惡克服了肉體——他們主要是為了這而哭泣;多少世紀錯誤地反對肌肉和神經,反對我們藉以能夠獨自理解的五官,而用進化的說法給它塗上一層釉光,直到身體成為白色的糊狀,家的觀念暗然無色,一個曾經掌握過諸星的人最後像泥漿那樣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