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第3/3頁)

老刀被震住了,怔怔看了好一會兒。他跑到縫隙,伏在地上。

轉換開始了。這是24小時周期的分隔時刻。整個世界開始翻轉。鋼筋磚塊合攏的聲音連成一片,像出了故障的流水線。高樓收攏合並,折疊成立方體。霓虹燈、店鋪招牌、陽台和附加結構都被吸收入墻體,貼成樓的肌膚。結構見縫插針,每一寸空間都被占滿。

大地在升起。老刀觀察著地面的走勢,來到縫的邊緣,又隨著縫隙的升起不斷向上爬。他手腳並用,從大理石鋪就的地面邊緣起始,沿著泥土的截面,抓住土裏埋藏的金屬斷茬,最初是向下,用腳試探著退行,很快,隨著整快土地的翻轉,他被帶到空中。

老刀想到前一天晚上城市的樣子。

當時他從垃圾堆中擡起眼睛,警覺地聽著門外的聲音。周圍發酵腐爛的垃圾散發出刺鼻的氣息,帶一股發腥的甜膩味。他倚在門前。鐵門外的世界在蘇醒。

當鐵門掀開的縫隙透入第一道街燈的黃色光芒,他俯下身去,從緩緩擴大的縫隙中鉆出。街上空無一人,高樓燈光逐層亮起,附加結構從樓兩側探出,向兩旁一節一節伸展,門廊從樓體內延伸,房檐延軸旋轉,緩緩落下,樓梯降落延伸到馬迷途上。步行街的兩側,一個又一個黑色立方體從中間斷裂,向兩側打開,露出其中貨架的結構。立方體頂端伸出招牌,連成商鋪的走廊,兩側的塑料棚向頭頂延伸閉合。街道空曠得如同夢境。

霓虹燈亮了,商鋪頂端閃爍的小燈打出新疆大棗、東北拉皮、上海烤麩和湖南臘肉。

整整一天,老刀頭腦中都忘不了這一幕。他在這裏生活了四十八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一切。他的日子總是從膠囊起,至膠囊終,在臟兮兮的餐桌和被爭吵縈繞的貨攤之間穿行。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世界純粹的模樣。

每個清晨,如果有人從遠處觀望——就像大貨車司機在高速北京入口處等待時那樣——他會看到整座城市的伸展與折疊。

清晨六點,司機們總會走下車,站在高速邊上,揉著經過一夜潦草睡眠而昏沉的眼睛,打著哈欠,相互指點著望向遠處的城市中央。高速截斷在七環之外,所有的翻轉都在六環內發生。不遠不近的距離,就像遙望西山或是海上的一座孤島。

晨光熹微中,一座城市折疊自身,向地面收攏。高樓像最卑微的仆人,彎下腰,讓自己低聲下氣切斷身體,頭碰著腳,緊緊貼在一起,然後再次斷裂彎腰,將頭頂手臂扭曲彎折,插入空隙。高樓彎折之後重新組合,蜷縮成致密的巨大魔方,密密匝匝地聚合到一起,陷入沉睡。然後地面翻轉,小塊小塊土地圍繞其軸,一百八十度翻轉到另一面,將另一面的建築樓宇露出地表。樓宇由折疊中站立起身,在灰藍色的天空中像蘇醒的獸類。城市孤島在橘黃色晨光中落位,展開,站定,騰起彌漫的灰色蒼雲。

司機們就在困倦與饑餓中欣賞這一幕無窮循環的城市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