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斯彭斯

剛從嬰兒室裏出來的小孩會把飛船看成一座由數不清的門檻,一模一樣的長廊和讓人暈眩的梯子組成的巨大迷宮。時間很快就讓我們發現這是個可笑的假象。它的內艙室長800米,寬60米,共有五層,這是一個壓抑狹小的洞穴,每一條縫隙都受著姑姑的監視——也許只有底艙是個例外。

底艙是飛船上最古老的部分。它和我們現在居住的上層甲板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那兒是巨大的超尺度的引擎所在地,還有最古老的船員生活區。那個建造它的星球不論是否已經毀滅,他們所能留下的全部智慧和文化都已延展在這艘冷冰冰的機械飛船中。每一個最小的焊點,最小的螺絲都延續著祖先們的思維方式以及他們對待宇宙的態度。這也許就是斯彭斯如此迷戀飛船上各種機械的原因。

飛船各層中央是一個巨大的中庭,站在底層往上看,在一條條橫架中庭空間的玻璃廊道的遠遠的正上方,就是發出柔和的淡淡的光線的“燭龍”,一條陡得眩目的旋梯直通到它那狹小的入口處。它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姑姑在人類藝術課中提及的羅馬萬神廟穹頂中央所開的圓洞。萬神廟的圓洞是古羅馬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的聯系,燭龍則是孩子們和姑姑之間的維系,那兒是姑姑的最神聖的大腦所在,只有渡過了成人儀式的孩子們才會被獲準進入,那幾乎是一種榮耀。

在平時,姑姑從不和任何人直接交流,只有那些牧師和蜘蛛們——她的各種化身在黑黝黝的通道裏靜悄悄地漫步,維系著這個龐大世界的秩序和運轉。

無可置疑,飛船正在慢慢地死去,它的肢體在磨損,分解;它的亮晶晶的金屬外殼在生銹,腐爛;它那龐大得不可想象的倉庫區中的不可回收物質已經漸漸損耗殆盡。姑姑不得不關閉了幾個不會危及生存資源的艙室,將能用的資料首先被用於燭龍、先鋒船、引擎室……所有那些最重要的地方。姑姑相信引擎區沒有孩子們的幹擾會工作得更好,因此把底艙也關閉了。

底艙被關閉後不允許任何人的進入,因此也就失去了控制、照明、通風以及監視的必要。姑姑沒有想到,在一段時期裏,那塊角落變成了愛冒險幹點傻事的孩子們青睞的寶地。

那兒封閉後我只去過一次。黑暗和死亡象屍衣一樣緊緊地包裹著我,到處充滿了想象出來的恐懼。塵土,生銹的滑輪軌跡,廢棄的零件。但是在這些第一眼帶來的感覺後面,它仿佛擁有我們一直缺少的東西:我們的祖先曾經在這個艙室中生活,衰老,死去。它留下的是漫長的歲月和傳說。走在底艙黑暗的,看不到四周因此仿佛沒有邊界的巨大空間裏時,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橫跨幾個世紀的力量,那些遠古的人們把一切留給了他們永遠也不會看到的在計算機教導下學習和成長的後代,而他們將永遠不會知道飛船會到達一個什麽樣的宇宙空間,孩子們會成長為什麽樣的人。他們以及他們的世界已經永遠地消失了,不復存在了。雖然孩子們傳說他們的靈魂還會在那兒俯瞰著我們。

那兒還有一個廢棄的兒童遊樂區,拂去厚厚的鐵銹,還能分辨出木馬、滑梯和雙人秋千。只有最大的孩子在這兒玩過。我和秀樹。可是秀樹已經死了。我不由自主想起了秀樹,他的魂靈也會在這兒飄蕩嗎,還是會飄蕩在外面,在他死去的地方,在那些永遠無法捉摸的黑暗空間裏?

在他死去的時候,四周的黑暗也象滯窒的濃霧一樣厚重。在底艙黑暗的空間中,他那白色的身影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晃動。我逃出底艙的時候已經驚恐萬狀了。我忘掉了底艙帶來的所有那些重大沉思,發誓再也不往那兒走一步了。

也許只有斯彭斯是能真正不在乎那兒的陰森氣氛的人,在那次讓姑姑大發雷霆的跟在蜘蛛後面的遊蕩中,斯彭斯甚至在底艙撿到了一個亮晶晶的玻璃六面體,把玻璃體反轉過來,一些晶亮的色素微粒會在其中組成一幅幅有趣的活動畫面。那是地球上嚴冬的森林景象,白雪皚皚的林地中四望空寂,然後,漸漸能看到幾只禿雕在天上盤旋;公麝背著寒風而立,緩緩地吐著白氣;幾只山雀擁擠著蹲在樹上聳起羽毛取暖,一只黑熊縮在老樹的斷幹中冬眠,它的心跳每分鐘只有十次。奇怪的是,這麽漂亮的一個六面體上卻刻著“死亡”兩個字,字跡歪歪扭扭,仿佛刻字人在這之前已經耗盡了每一分力氣。

“刻字的家夥一定是個和史東一樣的瘋子。”斯彭斯說。

“死亡,”史東在餐廳裏說,“所有有生命的東西都將死去,以接受最後審判。”

“聽著,史東,”我生氣地說,“你要是不停止向小孩散布這種言論,我就把這事報告給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