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分水嶺時刻 第一章(第4/7頁)

他朝我揮了揮手——手指纖細,像是要說暫時忽略這一點,忽略這一點。他的美國海軍陸戰隊戒指吊在手指上,之前扣在手指上還很合適。

“開始我以為只是得了重感冒。不發燒,咳嗽不止,而且越來越嚴重。然後我就開始消瘦。嗯,夥計,我不傻,我知道我可能得了癌症……盡管我父母都是老煙槍,但都活到了八十多歲。我猜我們總會為戒不掉壞習慣尋找借口,不是嗎?”

他又開始咳嗽,扯出手帕。幹咳稍稍平息,他說:“你看,我又扯遠了,我總是愛扯遠,改也改不掉。比戒煙還難改掉。等一下我要是又扯遠了,你就用手指做個割喉嚨的手勢提醒我,好嗎?”

“好的,”我一口答應。我始終覺得像是在做夢。要真是個夢的話,也是個非常逼真的夢,就發生在旋轉吊扇的投影下,寫著“您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的餐具墊旁。

“長話短說,我看了醫生,拍了X光。照出兩塊大疙瘩。兩塊腫瘤。晚期壞死。不能手術。”

X,我想——現在還用X光拍片來診斷癌症嗎?

“我住了一段時間,但最後不得不回來。”

“從哪兒回來?路易斯頓?緬因州總醫院?”

“度假回來。”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中。“當然,不是在正常假期期間。”

“阿爾,我一點也不明白。昨天你還在這裏,還很健康。”

“好好看看我的臉,從頭發開始往下看。盡量忘記癌症的影響——毫無疑問,癌症能讓人變得不堪入目——告訴我你昨天見到的確實是我本人。”

“哦,當然,你把染發劑洗掉了——”

“我從不染發。我不想把你的注意力引向我離開這段時間裏脫落的牙齒上。我知道你已經看見了。你認為是X光造成的?或者是牛奶裏的鍶-90造成的?我根本不喝牛奶,除了在每天喝的最後一杯咖啡裏放一丁點兒。”

“鍶什麽?”

“鍶什麽不重要。試著用女人的眼光觀察。

就像一個女人判定其他女人年齡的那樣,看看我。”

我照著他說的做了,我所觀察到的情形絕不會成為呈堂證供,但我自己深信不疑。阿爾的眼角散射出網狀皺紋,眼瞼布滿細小褶皺,這些褶皺通常會在走近影院票房時連老年優惠卡都不需要出示的人身上看到。昨天晚上還沒有的皮溝現在在阿爾的眉毛上呈正弦波形。兩條皺紋——更深的皺紋——將阿爾的嘴巴括起來。他的下巴更尖,脖子上的皮膚也變得松弛。瘦削的下巴和松垂的喉嚨可能是由於阿爾災難性的消瘦導致的,但這些皺紋……還有他的頭發,如果他沒有撒謊的話……

他微微笑了笑,笑容有些猙獰但不乏幽默。

但是,看起來更瘆人。“記得去年三月我過生日嗎?

你當時說,‘阿爾,放心好了,你在烤架旁操作,要是那頂傻氣的生日帽著火的話,我就拎起滅火器幫你滅火。’還記得嗎?”

我記得。“你當時還說你是亨氏集團法定招牌了呢。”

“是啊,我今年六十二了。我知道癌症讓我看起來更老,但是這裏……還有這裏……”他指著前額和一側眼角說,“這些是真實的歲月痕跡。

在某種程度上,是榮譽徽章。”

“阿爾……我能喝杯水嗎?”

“當然。很震驚,不是嗎?”他同情地看著我。

“你準是在想,‘要麽是我瘋了,要麽是他瘋了,或者我們倆都瘋了。’我知道,我也有過這種感受。”

他掙紮著起身走出隔間,右手按著左邊腋窩,仿佛盡力讓自己保持平衡。接著他把我領到櫃台邊。這時,我發現了這次虛幻遭遇的又一個重要線索:除了在聖西裏爾教堂跟阿爾同坐在一條靠背長椅上(這種時候不多,我家人信教,但我自己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或者偶然在街上遇到他的時候之外,我還從沒見過阿爾脫下他的廚師圍裙。

他取下一只閃亮的玻璃杯,在閃亮的鍍鉻水龍頭下幫我接了一杯水。我謝了他,轉身回到隔間,但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真希望他沒有這麽做。

那感覺就好像柯勒律治《古舟子詠》中的古代老水手從三個行人中攔住了一人似的[7]。

“別著急坐下,我先給你看樣東西。這樣會更快些。不過看這個字用得不對。可能用‘體驗’更準確一些。把水喝完,夥計。”

我喝了一半,水清涼甘甜,但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阿爾。我體內膽小的成分漸漸變弱,就像片名中總是含有數字的恐怖殺人電影中第一個不知情的受害者一樣。阿爾就站在那裏,一只手撐著櫃台。他的手上布滿皺紋,關節碩大。那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的手,即使是患了癌症——“是化療造成的嗎?”我突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