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分水嶺時刻 第一章(第2/7頁)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A﹢。我把作文也框裱起來了,掛在畢業證書旁邊。”

“很好。”

是的,一切都很好。他的作文是簡單的藝術,但每一處都跟摩斯奶奶的畫作[3]一樣真實有力,當然比我正在讀的榮譽學生寫的東西好。榮譽論文的拼寫大抵正確,選詞清晰(這些小心謹慎、即將步入大學殿堂、不願冒險的學生們有一點令人惱火,那就是格外喜歡用被動語態),但是文章了無生氣、枯燥乏味。我教三年級的榮譽學生——系主任馬克·斯特德曼把四年級留給了自己——但是他們的文章像是小老頭兒老太太寫的,滿嘴傲慢:噢,噢,噢!米爾德麗德,不要在那塊冰上滑倒了。哈裏·鄧寧的文章盡管有不少語法錯誤,字跡潦草得令人叫苦,他卻像英雄一樣寫作。至少,有一次是。

正當我思考進攻性寫作和保守性寫作的差別時,墻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了。“埃平老師還在西邊的辦公室嗎?傑克,你在嗎?”

我站起來,用拇指壓下按鈕,回答說,“我在,格洛麗亞。有事情嗎?”

“有電話找你。阿爾·坦普爾頓?我可以幫你轉過來,或者,我也可以告訴他你已經下班了。”

阿爾·坦普爾頓是阿爾餐館的業主和經營者。

除了我,裏斯本高中所有的教員都拒絕光顧阿爾餐館。就連受人尊敬的系主任——說話總是裝出劍橋大學老師的樣子,快到退休年齡了——也並不諱言把餐館的特色產品“阿爾富客漢堡”稱作“阿爾貓客漢堡”。

當然,不是真的貓肉,人們會說,或者可能不是貓肉,但也絕不是牛肉,一美元十九美分不可能買到牛肉漢堡。

“傑克?你睡著了吧?”

“沒,醒著呢。”我很驚訝阿爾怎麽會打電話到學校來。而且,他怎麽會打電話給我?我們只不過是廚師和食客的關系。我欣賞他的食物,他感激我的光顧。“幫我接進來吧。”

“你怎麽會還在學校?”

“用鞭子玩性虐唄。”

“噢!”格洛麗亞驚聲說,我能想象出她眨動長長的睫毛。“你說下流話,真酷!別掛斷,我給你接轉進來。”

她放下電話。分機響了,我拿起話筒。

“傑克?是你嗎,夥計?”

一開始我以為格洛麗亞報錯名字了。電話裏的聲音不可能是阿爾。再嚴重的感冒也不可能把他的聲音變得如此沙啞。

“你是哪一位?”

“阿爾·坦普爾頓,她沒告訴你嗎?天呐,電話裏的等待音樂真令人討厭!康妮·弗蘭西斯[4]怎麽回事兒?”他咳嗽起來,聲音大得要命,我只好把聽筒移開一點點。

“你聽起來像是感冒了。”

他笑了,咳個不停。笑聲和咳嗽聲交織在一起,讓人毛骨悚然。“我有點兒事。”

“你怎麽那麽快就感冒了!”我昨天還在他那裏早早吃了晚餐。點了一個富客漢堡、薯條和草莓奶昔。我覺得一個獨自生活的人什麽東西都要吃一點。

“說快也快,說不快也不快。反正就那麽回事。”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在我光顧阿爾餐館的六七年裏,我跟阿爾有過很多對話。他是有些古怪——比方說,堅持把新英格蘭愛國者橄欖球隊說成波士頓愛國者;談起特德·威廉斯[5],就像是說他自家兄弟一般——可接下來才是他最古怪的時刻。

“傑克,我要見你。有重要事情。”

“我能問——”

“我知道你會有很多問題要問,我都會回答,但咱們別在電話裏說。”

我不知道他在嗓子徹底啞掉之前能回答我多少問題,但我答應他一個小時內過去。

“謝謝,可能的話,盡量快一點來。時間太緊了。”說到這兒,他掛斷電話,連再見也沒說一聲。

我又看了兩篇榮譽論文,還剩下四篇就全部看完了,可我無法接著看下去,怎麽也進入不了剛才的狀態。我把論文丟進公文包,起身離開。

我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想上樓去格洛麗亞的辦公室跟她道個別,祝她假期愉快,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她下星期一直會在,給下學年的教材結賬。而我也準備星期一回來打掃櫥櫃——這可是我對自己許下的承諾。不然的話,使用西側辦公室的暑假補習班老師肯定會發現櫥櫃裏滿是蟑螂。

我要是知道命運會如何安排,肯定會上樓去看看格洛麗亞。我可能還會吻她一下,其實,這個吻在過去幾個月裏已經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中飄蕩了很久。但是,我並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人生就像一枚不停轉動的硬幣。

3

阿爾餐館坐落在美茵大街對面的銀色拖車裏,被老沃倫波毛紡廠擋著。這樣的位置通常會顯得破爛不堪,但阿爾用漂亮的花壇掩蓋了餐館下方的混凝土塊。竟然還有一方修剪齊整的草坪,是阿爾親自用一台老式割草機修剪的。剪草機跟花壇和草坪一樣,被精心照管著,嗡嗡作響的刀片毫無銹跡、光可照人。割草機就像是上周剛從裏斯本福爾斯鎮的西部汽車公司經營店買回來的一樣,如果西部汽車公司經營店還在的話。這家店確實存在過,但上個世紀末它被大型零售商場取代了。